牧人跨上嫂子的背脊,对嫂子说:“驾——”
牧人就走了。是骑着嫂子走的,也可以说,是嫂子把他带走的。牧人的背影在天与地的中间一路颠簸。小马急了,撒开四只蹄子就追。然而,只追了几步,小马就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小马回过头去,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散落得一地,全是螺丝与齿轮,还有时针、分针与秒针。小马原来不是马,而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闹钟。因为狂奔,小马自己把自己跑散了。他听到了嫂子的四只马蹄在大地上发出的撞击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王大夫,孔大夫,小马,上钟了!”小马闭着眼睛,还在那里天马行空,大厅里突然就响起了高唯的一声叫喊。
小马醒来了。不是从沉默中醒来的,而是从沉默中的沉默中醒来了。小马站起身。嫂子也站起身。站起身的嫂子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同时伸了一个很充分的懒腰。嫂子说:“哎,又要上钟了。困哪。”
客人是三个。偏偏就轮到了王大夫、嫂子,还有小马。小马不情愿。然而,小马没有选择。作为一个打工仔,永远也没有理由和自己的生意别扭。
三位客人显然是朋友。他们选择了一个三人间。小马在里侧,嫂子居中央,王大夫在门口,三个人就这样又挤在一间屋子里了。这样的组合不只是小马别扭,其实,王大夫和小孔也别扭。因为别扭,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是中午。从气息上说,中午的时光和午夜的时光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它安宁,静谧,适合于睡眠。也就是三四分钟,三个客人前前后后睡着了。比较下来,王大夫的客人最为酣畅,他已经打起了嘹亮的呼噜。
那边的呼噜刚刚打起来,小马的客人也当仁不让,跟上了。他们的呼噜有意思了,前后刚刚差了半个节拍。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到底是朋友,打呼噜都讲究呼应,却分出了两个声部,像二重唱了。原本是四四拍的,因为他们的呼应,换成了进行曲的节奏。听上去是那种没有来头的仓促。好像睡眠是一件很繁忙的事情。有趣了。小孔笑着说:“这下可好了,我一个指挥,你们两个唱,可好了。”
小孔的这句话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任何特定的含义。可是,说话永远都是有场合的。有些话就是这样,到了特别的场合,它就必然有特别的意义。不可以琢磨。一琢磨意义就大了,越琢磨就越觉得意义非凡。
“我一个指挥,你们两个唱”,什么意思呢?王大夫在想。小马也在想。王大夫心不在焉了,小马也心不在焉了。
除了客人的呼噜,推拿室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可推拿室里的静默并没有保持太久,王大夫和小孔终于说话了。是王大夫把话头挑起来的。他们谈论的是最近的伙食,主要是菜。小孔的意思很明确,最近的饭菜越来越不像话。这句话王大夫倒是没有接,他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多,万一传到金大姐的耳朵里,总归是不好。金大姐是推拿中心的厨师,她那张嘴也是不饶人的。王大夫就把话岔开了,开始回忆深圳。王大夫说,还是深圳的饭菜口味好。小孔同意。他们一起回顾了深圳的海鲜,还有汤。
因为客人在午睡,王大夫和小孔说话的声音就显得很轻细。有一句没一句的。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色彩。很家常的,仿佛老夫和老妻,在卧室里,在厨房里。就好像身边没有小马这个人似的。但小马毕竟在,一字一句都听在耳朵里。在小马的这一头,王大夫和嫂子的谈话已经超出了闲聊的范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调情了。小马没有去过深圳,就是去过,他也不好插嘴的。小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在沉默中沉默。内心的活动却一点一点地加剧了。羡慕有一些,酸楚有一些,更多的却还是嫉妒。
不过嫂子到底是嫂子,每过一些时候总要和小马说上一两句,属于没话找话的性质。这让小马平静了许多。再怎么说,嫂子的心里头还是有小马的。小马羡慕,酸楚,嫉妒,但多多少少也还有一些温暖。
不管怎么样,这一个小时是平静的,对三个人来说却又有点漫长。三个人都希望能够早一点过去。还好,小马手下的客人第一个醒来了,一醒来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把另外的两个客人都弄醒了。这一来推拿室里的气氛恢复了正常,再也不是老夫老妻的厨房和卧室了。客人们睡眼惺忪地探讨了这个午觉的体会,他们一致认为,这个中午好。这个中午来做推拿,是一个伟大、光荣和正确的抉择。
高唯这个时候进来了,站在王大夫的身边耳语了一句,王大夫的一个贵宾来了,正在四号房等他。床已经铺好了。王大夫说了一声“知道了”,给客人拽了拽大腿,说了两句客气话,告别了。客人们则开始在地板上找鞋子。利用这个空隙,小孔已经把深圳的手机摸出来了。她打算留下来,在客人离开之后和父亲通一次话。小马已经听出了嫂子的磨蹭。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孔一点也不知道,时间正在咔嚓,小马的心脏也在咔嚓。
客人终于走了,小马走到门口,听了听过廊,没有任何动静了。小马拉上门,轻声喊了一声“嫂子”。小孔侧过脸,知道小马有话想对她说,便把手机放回到口袋,向前跨一步,来到了小马的跟前。小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闻到了嫂子的头发。嫂子的头发就在他的鼻尖底下,安静,却蓬勃。小马低下头,不要命地做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深呼吸。
“嫂子。”
这一个深呼吸是那样的心旷神怡。它的效果远远超越了鼻孔的能力。“嫂子。”小马一把搂住小孔,他把嫂子箍在了怀里,他的鼻尖在嫂子的头顶上四处游动。
小孔早已是惊慌失措。她想喊,却没敢。小孔挣扎了几下,小声地却是无比严厉地说:“放开!要不我喊你大哥了!”徐泰来说话了。他到底说话了。徐泰来一开口事情就好办了,金嫣当即就开始了她的情感攻势。这攻势别致了。她的进攻是从外部做起的,扫荡一样,把外围的一切都扫平了。这句话怎么讲呢?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徐泰来意识到金嫣喜欢自己的时候,推拿中心的人早就知道了,
金嫣做了两件事:一,吃饭的时候坐在泰来的身边;二,下班的路上拉着泰来的手。对盲人们来说,这两个举动其实都是家常的,一般来说,并没有特殊的含义,尤其在下班的路上——盲人下班历来都是集体行动,三个一群,四个一组,由一个健全人搀扶着,手拉着手“回家”。但是,金嫣就是金嫣,永远都是不同凡俗的。
应当说,推拿中心的人对金嫣和徐泰来的关系并没有做好精神上的准备。相对说来,哪一个男的会追哪一个女的,或者说,哪一个女的会追哪一个男的,人们大致上会有一个普遍的认识。简单地说,看起来“般配”。“般配”这东西特别的空洞,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是,一旦落实到实处,落实到人头上,“般配”这东西又格外的具体。再怎么说,林黛玉总不会和鲁智深恋爱吧。黛玉和鲁达不配。金嫣和泰来也“不配”。既然“不配”,谁还会往“那上头”想呢。
金嫣高调出场了。这一天的中午金大姐来了。她的到来是一个信号,中午饭开场了。金大姐是一个健全人,是推拿中心的专职厨师。她的特点是准时,不用摁表,她一进门一定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金大姐勤勤恳恳的,客客气气的,她把饭钵递到每一个人的手上。大伙儿很快就狼吞虎咽了。年轻人就这样,不可能好好地吃的,不分男女,要不狼吞,要不虎咽。金嫣这一次却没有。她把饭钵放在桌面上,反过来喝水去了。金大姐说:“金嫣,快吃吧,今天的伙食不错呢。”金嫣是这样平心静气地回答金大姐的:“不着急。我要等泰来。我们一起吃。”
金嫣说这句话的时候泰来还在上钟。他的一个贵宾崴了脚踝,需要理疗,所以就加了半个小时的钟。金嫣这么一说大伙儿想起来了,昨天午饭的时候金嫣特地走到了泰来的面前,说:“泰来,我坐在你身边可以吗?”金嫣说得大大方方的,大伙儿都以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玩笑,谁也没往心里去。都红站了起来,特地给她让开了座位。坐吧,徐泰来又不是贝克汉姆,你爱坐多久坐多久。
可是,金嫣这一次说的是“我要等泰来”,这一次说的是“我们一起吃”,大伙儿很快静默下来了。多么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就是这样,它的本质往往是敲锣打鼓。金嫣才来了几天?也太快了吧。她怎么就看上徐泰来了呢?
不会吧。搞错了吧?
没搞错。金嫣看上泰来了。是不是恋爱了现在还说不上,不过,事态却是明摆着的。金嫣对泰来不是一般的好。更不是同事之间的那种好。泰来下了钟,金嫣先让他去洗手。洗过手,金嫣和泰来坐在了一处,“吃”起来了。金嫣一边吃,一边关照泰来“慢一点”;一边关照,一边从自己的碗里给泰来拨菜,嘴里头还絮絮叨叨的。这哪里是同事了嘛。休息区安静了,泰来听到了这种安静,低下头,想拒绝。金嫣放下碗,搡了泰来一把,说:“男人要多吃,知道吗?”泰来已经窘迫得不知所以了,就知道扒饭,都忘记了咀嚼,满嘴都塞得鼓鼓囊囊的——这是哪儿?是休息区啊,所有的人都在。金嫣就是有这样的一种辽阔的气魄,越是大庭广众,越是旁若无人。
金嫣吃着,说着,偶尔还发出一两声的笑。声音小小的,低低的,呈现出来的是一种亲昵的格局,是“恋人”才有的局面。这一来休息区里的人们反倒不好意思大声说话了,静悄悄的,只剩下金嫣和泰来的咀嚼。咀嚼声一唱一和,或者说,夫唱妇和。大伙儿只能保持沉默,心底里却复杂了。徐泰来算什么?算什么?刚刚来了一个美女,偏偏就看上他了。泰来还爱理不理的,谁信呢。
如果说,一起吃饭时金嫣所表现出来的是她的勇敢、高调,到了深夜,在“回家”的路上,金嫣又不一样了。金嫣呈现出来的是另外的一面,无能而又娇怯。她对泰来依赖了。一定要拉着泰来的手,别人的则坚决不行。
深夜的大街安静了,马路上不再有喧闹的行人,不再有拥挤的车辆。这是喧闹和拥挤之后的安静,突然就有些冷清。大街一下子空旷起来,成了盲人们的自由世界,当然,也是一个孤独的世界。盲人们虽然结着伴,但到底是孤独的。金嫣所喜欢的正是这份孤独,他们沿着马路的左侧,一路低语,或一路说笑。每到这样的时刻,金嫣都有一个无限醉人的错觉,这个世界是她的,只有她和泰来两个人。像荒漠。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的黄沙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