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阿姊平日里不是最不信这种神神鬼鬼的吗?”程彻也疑惑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向已经行到岸边的两位少女的背影。亭中的风有些大,沈忘将两只手拢在袖中,任由湖风吹乱他?黑如鸦羽的发,他?的眸光静静地凝在湖中心的一点,又?似乎望着?某些遥远的不可知的彼方,缓缓开口道:“子谦是江西吉安人,自是不知这济南府城隍庙的来历……”建文帝元年?,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发兵南下。建文皇帝派大将李景隆征讨,李景隆兵败,河北、山东各地城镇摇摇欲坠,望风而逃。燕王朱棣一路凯歌,攻城掠地,却在济南府碰了个硬钉子,那?便?是时任山东参政的铁铉。铁铉名如其人,铁骨铮铮,忠心耿耿,坐镇济南府,亲自督战,矢志固守,将济南府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朱棣围堵了三个月,愣是没有将济南府攻下来。其后,铁铉又?与盛庸一道北伐燕军,更是打得燕王朱棣丢盔弃甲,师老兵疲,差点儿全军覆没。在一个铁铉身上?吃了无数亏的朱棣,终于?在建文三年?率军绕过了山东南下,经灵壁、宿州,最后攻下了南京。而兵败被俘的铁铉被盛怒的朱棣割下了耳朵、鼻子,扔进了油锅,死前仍大骂不绝。铁铉死了,可济南府的百姓们还活着?,他?们感激铁铉固守济南之恩、为民请命之仁、不事二?主之义,为铁铉立了祠堂。然而,永乐皇帝可不会允许自己治下的臣民还心心念念着?这位靖难忠臣,派人前来责问。济南府的老百姓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只是拜城隍,不是拜铁铉,责问之人无功而返。自此,铁铉的祠堂就真的成了一座城隍庙,老百姓们嘴上?说着?拜城隍,其实心中拜得却是那?铁骨铮铮的“铁城隍”。“所以,柳姑娘拜得是铁铉!”霍子谦面露崇敬之色,压低声音道。沈忘没有回答,他?轻轻抬起手,指向环湖而生的垂柳:“子谦,你知道这些柳树叫什么吗?”霍子谦摇了摇头。“它们叫铁公柳,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依旧在替铁铉守着?济南城。每年?铁公忌辰,都会有济南府的百姓手持柳枝,种在湖畔,所以大明?湖畔的柳树一年?比一年?只多不少。嘴可以被堵住,神像可以被砸烂,生命可以被掠夺,可公道却始终在人们心中。”沈忘说完,长身而起,面上?一扫惫懒之色,郑而重之地向着?大明?湖的北岸遥遥一拜。程彻和霍子谦也紧随其后地站起身,拱手而拜。沈忘不知道为何柳七对?这帮靖难忠臣永远耿耿于?怀,无论是被诛十族的方孝孺,还是被油炸的铁铉,无论是在嘉兴画舫中,还是在济南府的城隍庙,柳七似乎总是隐隐地在祭奠着?什么,怀念着?什么,而她也从来没有向他?直言相告。聪慧如沈忘,若他?真的想要知道这背后隐藏的答案,也许并非难事。但既然柳七不说,他?便?铁了心思不问,他?笃信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信任,当他?能够知道的那?日,柳七定然会告诉他?。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柳七说她拜城隍那?便?是拜城隍,柳七说她敬忠良那?便?是敬忠良。浅淡的笑容浮上?唇角,沈忘略一振衣,又?在亭中坐了下来,以手撑腮,凝望着?柳七和易微消失的方向。用不了两炷香的时间,她们便?会回来了吧?正这般想着?,岸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忘和程彻、霍子谦三人回头去看,正是刚刚离开的小二?,此时他?手提一个精美的食盒,正快速地向亭中行来。寻春(二)霍子?谦和?程彻对?视一眼,满眼都是期待的笑意,二?人站起身,急急忙忙向着小二迎去。霍子?谦接过小二?手中的酒壶,程彻则捧过了食盒。小二早就从掌柜的那里知道,今日伺候的客官正是历城的一县之长,哪敢劳烦程彻和?霍子谦动手。可这二人冲得快,抢得急,尤其是人高马大的程彻,压迫感极强,小二?脑海中纠结了几转,也?没有胆子?反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食盒被一把夺了过去,待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上拎得酒壶也不见了。小二?紧张得心砰砰跳,偷眼瞧向安静坐在一旁的沈忘,只见那位年轻的县太爷只是面上带着笑意,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帮着笨手笨脚的程彻打开那带着机扩的精致食盒。小二?一路行得仔细,几分菜品色泽饱满,油光锃亮,连点儿汤汁都没溅出来。而随着每一层的食盒揭开,程彻和?霍子谦都会极为捧场的大声赞叹,小二?高高悬着的心也?随着二?人的欢呼雀跃逐渐落回到肚子里。“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说是不是柳姐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易微爽朗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见柳七和?易微回来了,连沈忘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将两位少女让了进来。正在将菜品端上?桌的小二?心中诧怪,这两位姑娘是何人,还劳烦县太爷亲自迎接?心中这般想着,便趁着传菜之时偷偷瞄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小二?的耳朵尖便红了,赶紧垂下眼帘再不敢看,心中暗道:这般神仙人物,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罪过罪过。柳七也?好奇地?探过头,见端出来的菜品并不奢华,皆是用沈忘钓上?来的鲤鱼做成,心中甚是满意,不由得微微颔首。沈忘当然不会错过柳七这样细微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朗声道:“孔子?曾言,岂其食鱼,必河之鲤。黄河流域的鲤鱼可谓天下珍馐,济南府的鲤鱼三吃就更是令人拍案叫绝。这所谓的‘鲤鱼三吃’,是指吃鲤鱼的鱼头、鱼腰和?鱼尾,之前我钓上?来的那条金尾鲤鱼便是做了这‘鲤鱼三吃’,剩下的两条鲤鱼,一条做了糖醋鲤鱼,另一条做了这碗鱼汤。”随着沈忘的介绍,众人的目光也?一道菜一道菜的看了过去,皆不由得食指大动?。众人一一入席,沈忘则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小二?,温声道:“麻烦这位小哥了,你不用侍候了,待我们吃完,自会将食盒与餐具奉还。”小二?万没料到,达官显贵齐聚的佳宴还有不需下人伺候的道理,愣怔了半晌,待沈忘再次出言提醒,这才?一叠声地?应着,倒退着离开了天心水面亭。临走时还不住地?回头张望,心中颇有些遗憾。见小二?走远了,众人更觉自在,觥筹交错,杯箸相杂,吃得极是尽兴。席间,沈忘、程彻、霍子?谦都默契地?没有向柳七询问城隍庙之行,易微自然也?没有多想,还真当自己?陪柳七去拜了城隍。酒酣耳热之际,鬼点子?最多的易微提议,让沈忘讲一个应景儿的小故事助兴,众人轰然叫好,沈忘也?没有推辞,思忖片刻笑道:“既是如此,我便讲一个唐人写的小故事。”他?站起身,春日的微风鼓荡起他?宽大的袍服,让他?宛若翩然欲飞的玄鹤,他?手中握着酒盏,一边讲,一边时不时地?浅酌一口:“桂林有人名韩生,好酒,自言有道法,大家只是听?他?信誓旦旦地?说过,却从未有人见他?现过什么神通。有一日,韩生与两人借宿在桂林郊外的佛寺之中,那夜月色如水,韩生夜不肯寐,抱着一个竹篮,和?一个瓠瓜做得勺出了门。与他?同行的二?人心中诧怪,便也?跟在他?的身后?行到了院中。”“只见韩生正手持瓜勺,一勺一勺的往竹篮里舀着什么东西。可定睛看去,无论是勺中还是篮里,皆是空空如也?。同行的二?人奇怪,便开口问道,韩生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你们猜他?怎么说?”沈忘环顾众人,除了柳七笑而不语外,其余众人皆是一脸疑惑地?摇头,沈忘笑道:“韩生说,今晚的月色这般好,我可不能让它白白消失,我正在用勺子?收集月光呢!众人都大笑,没有人将韩生的话放在心上?。后?来,韩生与朋友夜宿江亭,众人备好了酒菜,想要吃个痛快,不醉不归。可惜,天公不作美?,酒菜刚上?桌便起了大风,蜡烛尽皆熄灭,月亮也?被乌云遮住,江上?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