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拍了拍程彻的肩膀,他胸中涌动的情绪并不比身边的好兄弟少半分,可他同样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易微和柳七还在院中等着他们,身旁还多了一人,竟是那方?才拦阻他的小丫鬟。“多谢沈御史救了我家夫人。”小丫鬟的脸色蜡黄,衬着那满面的愁容,看上去?如同荒地上独留的一根稻谷,风一吹便?要倒伏在地了。沈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柔声道:“刚才在堂下?就想问你了,因为事情耽搁了,你是……”“婢子寒花,原是小姐的婢女,现?在在韩夫人房中。”小姐……沈忘的眸子一亮,问道:“你说的小姐,可是环儿?”“正是。”寒花低下?头,梳成?双鬟的发?髻垂在耳畔,将她本就瘦削的脸颊勾勒得更加深刻。“寒花,你能告诉我,环儿是怎么?死的吗?”刚峰滔滔(七)名叫寒花的小婢女?眸色一黯,声音中也带上了几不可查地颤抖:“环儿小姐,是……是饿死的。”“饿死的!?”易微和程彻异口同声地讶然道,程彻环顾了一下四周,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虽然并没有二品大员应有之豪奢,家仆衣服的膝盖与肘部也摞着补丁,可绝不?是能饿死人的人家啊!若昭昭大明,连声名震天的海瑞家都能饿死女儿,那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柳七面上也有异色,但她依旧保持着身为一名仵作的专业与冷静:“可曾唤仵作来验尸,有些毒物产生的反应也会让人食不下咽,造成饿死的假象,实则并非如此。”寒花摇了摇头,小声回道:“并非是什么毒物,也不?是什么病症,环儿小姐是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饿死的。”环儿是王微时与海瑞的第?一个孩子,环儿之上还有两个姐姐,但都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是以和环儿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在韩念允嫁到海家之前,环儿是王微时唯一的指望与亮色。然而,谢老夫人却并不?喜欢环儿。谢老夫人始终将延续海氏一族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她年轻守寡,一手拉扯出了整个大明朝最负盛名的清官忠臣,在对?儿子的培养上她耗尽了气力心血,已经是再无遗憾了,可孙辈的孱弱却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在王微时之前,海瑞也曾休过两名妻室,一位出了两个女?儿便?再也没有动静,而另一位才?嫁进?来三个月就哭着闹着回了娘家。吃了两次亏的谢老夫人在第?三次筛选儿媳人选时,可算下足了功夫。王微时容貌温柔,眉眼含笑,体态丰腴流畅,一看就是生儿子的面相。再加上她性格柔顺,说话轻声细语,没有什么主见,也自是好拿捏之人,谢老夫人便?替海瑞做主,选了年仅十八岁的王微时。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王微时的第?一胎还是女?儿,谢老夫人的一腔热情化作当头的凉水,齐齐浇在毫无防备的王微时母女?身上。王微时明显的感?觉到,自环儿出生的那日起,洋溢在谢老夫人眼中热切的祈盼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愈发严苛,不?近人情的管束。本?就小心翼翼的王微时,不?得不?更加地谨言慎行,而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环儿,也时常紧绷着小脸儿,生怕发出过大的声响惹谢老夫人不?快。环儿像一株本?身就孱弱无骨的树苗,每日里浇灌着固定剂量的水分,施舍着难得灿烂的阳光,稍有向外舒展的枝丫便?被无情地砍断,连叶片的数量都要被谢老夫人精心摘选,就这样环儿长到了三岁。而就在环儿三岁那年,王微时终于?又怀孕了,这一次,一向以节俭著称的谢老夫人花了大价钱请名医来为王微时诊脉。“左手尺脉浮大,夫人此胎应为男胎。”在谢老夫人灼灼的目光中,老郎中捋着胡须,极有把握地推断道。谢老夫人大喜过望,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被喜悦溢满,当下便?亲自下厨,要为儿媳庆贺。可叹的是,让母亲踏足庖厨却犯了海瑞的大忌,他勃然大怒,厉声喝问身怀有孕的王微时何以犯下此大不?孝之举,即便?是谢老夫人从旁劝说,海瑞依旧痛心疾首地罚王微时在祖宗祠堂长跪,而自己也因御下不?严之责,陪王微时一起长跪反省。“又跪!?男人也跪,女?人也跪,犯错也跪,没犯错也要跪,这海家人都是铁膝盖吗?”易微不?由得瞠目结舌。这次也不?用沈忘提醒,程彻当先捂住了易微的嘴:“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你在哪儿!”易微翻了个白眼儿,嘟囔道:“我怕他?”“你当然不?怕他,我怕你行了吧!”程彻自是拿易微没有办法?,只得好言相劝。寒花的讲述被打断,初始有些慌乱,待看到程彻与易微你来我往地斗嘴吵闹,蜡黄瘦削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那般缥缈清浅,几乎是一眨眼便?看不?见了,她又跌回到那痛苦而辛酸的回忆中。一名孕妇经此一番折腾,自然受不?住,虽然并未滑胎,可也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埋下了祸根。数月之后,谢老夫人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孙子,孰料这孙子没抱多久,海瑞就因为触怒龙颜锒铛入狱。谢老夫人大恸,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对?儿孙的培养上,王微时和环儿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然而,就仿佛上天?偏生要跟这对?可怜的母女?作对?一般,那个海瑞尚未来得及起名的男婴,竟然在一个雨夜消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当环儿陪着母亲放声哀哭之时,她心中也隐隐地明白,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难过了。王微时与环儿的艰难时日,家中的下人们都看在眼里,自小侍奉的寒花更是疼在心里。好在,这对?母女?的身上偏带着一种韧性,哪怕缺衣少食,哪怕如履薄冰,哪怕战战兢兢,却依旧顽强而沉默地挣扎着,忍受着,直到韩念允踏进?了海家的大门。韩念允就像一阵携着初春寒意的清风,爽利而干脆,有着初生事物一以贯之的胆大妄为,而她的古怪与固执,连谢老夫人都要忌惮几分。这位初来乍到的妾室,让海瑞也有了几分新鲜感?,哪怕韩念允当真犯下了错处,海瑞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深究,这倒是给了韩念允一个机会,一个活成一棵能为王微时和环儿挡风遮雨的树的机会。自始至终孤独跋涉的王微时有了相依为命的环儿,此时又多了一个倾心相待的韩念允,她苍白瘦弱的双颊也逐渐有了花朵的颜色,眸中也多了海瑞不?曾见过的光彩。如果日子就这样延续下去,那她们也终能熬得云开?见月明吧!然而,命运往往最听不?得“如果”。悲剧始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海瑞那时正忙着与许子伟一同对?琼州的田地进?行清丈,难得回家,而唯一的一次返家,正看到环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仔仔细细地吃着一个烧饼。小孩子就如同拔地而起的葱苗,一天?一个样子,是以海瑞初见环儿之时还有些怔忪,待看清环儿与王微时极为神似的眉眼时,方才?确定这个女?孩儿便?是自己的幼女?——环儿。女?孩儿啃烧饼啃得极认真,仿佛将烧饼吃进?肚里就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事情一般,几粒粘在嘴角的白芝麻也被环儿一一捻了,放进?嘴里吃掉,蜡黄的小脸儿上有着海瑞从未见过的笑意。“环儿!”海瑞唤道。环儿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将烧饼往背后一藏,慌乱道:“父……父亲大人!”就是这微妙的向后藏的动作让海瑞脸色一凛,本?来颇有些慈祥的声音也染了寒霜:“环儿,何故慌张,你哪来的烧饼?”在海瑞的心中,君子自当坦坦荡荡,但凡有慌乱紧张之举,定是犯下了蝇营狗苟之事,而这种行为是绝对?不?可以出现?他海瑞的孩子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