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学?生同蔡侍讲乃是同年,共同经历坎坷方有今日?之成就,是以私交颇深。”沈忘语气坦荡,毫无?隐藏。“沈御史如何看蔡侍讲其人?”“蔡侍讲家?门贫寒,却不卑不亢,威武不屈,更?学?得满腹经纶,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沈御史又如何评判海刚峰其人?”沈忘没有丝毫地?犹豫,朗朗道:“下官以为海公其人,刚毅善断,忠孝两?全,乃是天下清流之标榜,当朝儒士之桅杆。然人皆有其长?短,海公之严苛孤卓,可敬可佩,亦可惋可叹,并不适宜如今之朝堂。”张居正垂敛眉眼,回?转过?身来,轻笑道:“那沈御史可知,海刚峰又是如何评判你?”“下官不知。”沈忘说完,却不见?张居正搭腔,他微微抬眸,只见?张居正还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进一步的回?答。“下官只盼……能赢得海公‘好官’二字。”张居正捋着长?髯朗声笑道:“沈御史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底下的官员能得海瑞这?般评价的只怕一手?可数啊!”他一边笑,一边垂眸看向面前年轻的男子,目光之中多了一丝温和的神采:“本官倒认为,海瑞对你的评判比‘好官’二字还要高些。前日?,本官收到了海瑞的来信,他在信中直言,你遇事敢言,不为小谨,勇而有义,心若赤子……如今看来,海瑞倒也并非言过?其实。”沈忘心头一暖,海瑞苍老的面容又一次浮现眼前:“海公——过?誉了。”笑容逐渐在张居正的面上散去,高高在上的疏离之感又凝在那双审慎的眼眸之中:“沈御史,圣上对你青眼有加,蔡侍讲视你为知己,连最为曲高和寡的海瑞也对你大加赞许,可见?你确有过?人之处。本官这?里有个案子,倒也想让断案如神的沈御史指点一二,只是不知沈御史敢不敢接?”沈忘抬起头,面无?惧色地?看向始终打量着他的张居正:“有何不敢?”张居正似乎听?到了什么让他极为感兴趣的事情一般,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语气中也添了玩味之色:“哦?本官奉劝沈御史话不要说得太满,沈御史难道不先问问,本官想让你查的是什么案子吗?”“定是圣上遇刺之案。”张居正挽起唇角,虽然面上带笑,但是眸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沈御史可知,此案牵涉新皇性命,重逾千斤,并非沈御史之前所查的案件可比。此案,若是查好了,皆大欢喜;若是查错了,人头落地?。”他加重了语气,唇角最后一抹笑容也消失不见?了:“即便你认为查对了,可皇上认为你查错了,还是死路一条。沈御史,你还敢查吗?”“下官还是那句话——”直刺而来的朝阳耀眼夺目,将沈忘整个人都包裹在分外绚丽的光影里。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无?法?承受那铺天盖地?的光芒一般,而那轻轻抬高的下颌,那唇边上扬的弧度,以及那眸中毫不闪躲的郑重,都让这?位年轻的御史有了与大明朝首辅比肩的神采飞扬:“——有何不敢?”挟刃落花(四)朱翊钧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女子的侧脸,大气儿也不敢出,他第一次在一名女子的身?上感受到比张先生还要整肃端方的气质,而那微微蹙起的柳叶眉便让这种沉默的压迫感更甚一层。即便是在给天子诊治,柳七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讨巧温柔之色,相反那种认真钻研的劲头儿,让朱翊钧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而柳七则是窑外仔细端详的烧瓷人。柳七手中捻着的银针细如牛毛,唯有迎着阳光看?去?才能隐约看?清浮动在空气中如鱼线般的银针。此时?,朱翊钧的合谷和太冲穴已经扎满了针,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痛楚与不适,甚至连银针何时刺入的都没有感觉到。感受到朱翊钧呼吸得极其微弱,柳七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只见朱翊钧正屏息凝神地盯着自己扎满了的针的双手双脚,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态煞是可爱,柳七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圣上正常呼吸即可。”朱翊钧这才听话?地长出一口气,柳七也趁此机会将银针向右捻动了三下。朱翊钧只觉一股温热之气涌入四肢百骸,整个?人瞬间放松了下来,便又舒服地吸了一口气,柳七的手指也顺势向左捻动银针,那股在血脉间穿行?的温热之气便随着银针的旋动泄了出来,将?体内的烦闷浊气冲散个?干净。冯保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柳七的一举一动,若非张居正作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样一个?只碰过尸体,没治过病人的无名之辈进宫来给皇上诊治的。所以他全程陪伴在朱翊钧身?边,手中留了寸劲,若这女子胆敢对皇上有丝毫不敬,他是断然?不会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的。然?而,此刻看?着朱翊钧骤然?松懈下来的表情,似乎这个?名叫柳七的仵作,手上倒还是有些功夫的。“圣上感觉如何?”冯保轻声询问道。“朕感觉……”朱翊钧感受着胸膛中涌动的安宁沉静之气,“胸口压的大石骤然?松脱了,喘气都轻松了许多?。”冯保面露惊喜之色:“柳姑娘好针法啊!”柳七还未及回话?,朱翊钧就有些得意地笑了:“朕早就知?会过你们了,柳仵作乃东璧先生高徒,又是天下第一的仵作,那不论是医活人还是审死人……”“圣上慎言啊……”冯保小?声制止道。“总之,柳仵作是很厉害的。”朱翊钧瘪了瘪嘴,认真做结道。柳七抬眸,看?向这位小?脸儿圆圆的少年天子,嘱咐道:“圣上乃是惊怖之症,下官虽是用毫针替圣上缓解了病症,然?病多?气滞,还需汤药调理。待会儿下官会为圣上开一副方子,圣上每日按时?服用即可。此法时?间颇久,是以圣上要有耐心,不可随意增减药量。”一听还要喝药,朱翊钧的脸就微微地垮了下来,口舌中似乎已然?漾起了苦涩之味:“柳仵作,可有见效快些的办法?多?扎几次针不行?吗?”柳七略一思忖颔首道:“下官还有一强通之法。”闻言,不仅仅是朱翊钧,连一旁侍立的冯保也有些好奇地探过头来。“强通之法,便是利用三棱针刺穴放血,让体内污浊之气随着血脉尽出,此法见效快,时?间短,长痛不如短痛,圣上不妨试试?”“不必不必——”朱翊钧和冯保异口同声道。“长痛也挺好……是吧,大伴?”冯保赶紧点头应承,似乎生怕这头点慢了,这位柳仵作的针便扎上去?了。见朱翊钧和冯保皆是满脸惊恐抗拒之色,柳七也不多?言,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的药箱。耐不住寂寞的朱翊钧又开口了:“柳仵作何时?再来?”柳七手中动作不停,回道:“下官三日后再入宫为圣上施针。”“那一言为定?,三日后朕请柳仵作吃桂花糕。”柳七的手在半空中凝住,抬眸看?向笑容满面的朱翊钧。朱翊钧微微撑起身?子,眼睛里尽是期待之色,这一刻的他与其说是一位真龙天子,不若说是一位没长大的孩子。这样的他,也终究会成?长为一名杀伐果决、满手鲜血的皇帝吗?——圣上是仁德之主,怀有一颗慈悲之心。柳七忆起沈忘谈及朱翊钧时?,脸上温暖的笑容。只盼,他不要令他失望吧……“下官遵命。”柳七肃声回道。就在柳七为朱翊钧施针的同时?,沈忘则带着程彻和易微走入了东厂的地盘儿——诏狱。诏狱,又名锦衣狱,顾名思义乃是锦衣卫独有的监狱,由北镇抚司署理,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均无权过问,可见其地位之通达绝硕。诏狱刑法酷烈,独立于国家?法律体系之外,是以获罪之人若入三法司,便不啻天堂之乐;若入诏狱,则不逊炼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