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的蜻蜓(7)
大姨夫已经很是苍老了,前额光秃,白发稀落地贴在两鬓,遭到水冲的草地一样。看见我,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现出一丝笑意。大姨夫的表情一向是严肃的,即使微笑,也是水泥板上反出的光,有着坚硬的质地。因为心底装着疑惑,我能感到,我的表情有些拘谨。虽然大姨夫很少批评我,可我对他还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拘谨和畏惧加到一起,可以想到我是怎样的手足无措。我根本找不到一句要说的话,心里的想法仿佛晴天里的雪,一见到大姨夫严肃的面容,立刻化掉。
我站了还不到三分钟,就谎称有事逃出屋子,扬长而去。
七
下午四点,我接到老姨夫电话。老姨夫说,春天,回来也不打个招呼,今晚我请你吃饭。老姨夫电话里的声音响脆、洪亮,听不出半点异样。相比之下,我的声音倒有些异样,哦噢了半天,好像是我做了见不得老姨夫的事。
这些年来,没少吃老姨夫的饭,当然不是在家,而是在大连。老姨夫看重家族里任何一个在外的人,不光是家族,也包括歇马山庄的,凡是在外,他都重视。每次来大连,只要有时间,他就打电话把大家叫到一起。有我,三姨家的二胖,歇马山庄在市政府秘书处工作的老刘家胜川。他把我们叫到一起,问我们想吃什么,随便点。老姨夫请家里人没有目的,请刘胜川,也没有目的,他只为宠我们。在那样的时候,老姨夫极有风度,一个长者的风度,一个有钱人的风度,一个家乡走出来的优秀企业家的风度‐‐报纸上这么说,说他是优秀企业家。老姨夫个子不高,看上去却很精神。老梳着平头,不是那种一般的平头,而是烫过的那种,一头的卷儿,仿佛钢丝一样,让人想起美国黑人的头发。老姨夫的胡子长得稀疏,却在嘴角处微微上扬,要与头发试比高低的样子,给人永远的春风得意之感。酒桌上,老姨夫一贯话少,不善表白,但给你的信息是健康的,战无不胜的。我最欣赏老姨夫这一点,天大的事,自己扛。还有他那看不出任何功利目的的行为方式。他发达起来,靠的是头脑灵活见缝插针,可是在生活中,你很少见他急功近利。我就亲眼看到巨大的缝子裂在他眼前,他就是不插的事实。刘胜川告诉他,南韩正有一个地热项目在中国找加工厂,老姨夫听了,无动于衷,把我都急出一身汗。过后,他跟我说,万事顺其自然,刘胜川一个秘书,我不能打了他饭碗。后来我知道,看不出功利目的,正是他的目的,他需要在无目的的交往中了解信息。因为事过不久,就听说老姨夫与南韩签订了地热产品加工合同。通过什么路子,我根本不知道。在我看来,老姨夫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隐匿的网络,像无线电网络一样,它不但通着世界,还通着世道人心。
与那样的饭局一样,老姨夫看上去散漫,随意。老姨夫约了老姨,还约了黑桃女婿,那个好喝好赌的二姐夫。老姨夫把我们拉到黄海酒店的一个包间,让我们自己点菜。老姨当然首当其冲,老母鸡的劲头十足,几分钟,就点了十几个菜,这个春天爱吃那个春天爱吃,让你觉得满桌子都是春天。老姨把饭桌搅得春意盎然时,老姨夫微微笑着,冲我频频举杯,上扬的胡须和眉毛一起蹙动着,呼应着他诡秘的眼神。老姨夫无目的中的目的,这时也就显露出来了。他希望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事情危急的程度。他知道此事的主动权在吕作平那里,而我又是深入虎穴的人。我的表情向他透露了什么样的信息,我不知道。有老姨和二姐夫在场,我想我准确不到哪儿去,没准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是说,我其实看到老姨夫时的感觉很不好,仿佛有一块脏东西挂在了他略略上扬的胡须上,让人不舒服。然而虚伪有时是一种本能,当老姨点的菜端上来,我居然一惊一乍的,分外高兴的样子。吃饭时,我倒从老姨夫对老姨顺声顺气的呵护中得到了信息,那便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希望打破家族正常秩序,他在努力修复与老姨的关系,从而增强抵御病毒的能力。
为了配合老姨夫,我不停地跟老姨说话。老姨做了整容术,单眼皮变成双眼皮,从眼眉切开,脸皮上拉,使我的话得以在老姨的脸上顺利进行,铲车似的,步步为营。老姨夫也不时参与进来,挖苦道,你老姨现在十八岁,我都不敢看。就像老姨夫嘴上搀和,心底却想着另一件事一样,我表面和老姨谈她的脸,内心却进入了另外一个维度。在那个维度里,镶嵌着另外一张脸。那张脸不是梅花,不是黑桃,也不是大姨夫,而是一个叫着李丽的女人。这是我一直替老姨夫保守着的秘密。老姨夫在大连请我吃饭的某一次,我曾见过这个体态丰盈、脸型圆润的女子。她三十岁左右,是某商场食品代理商,从吉林山沟里出来闯天下的。她不算漂亮,可眉心,鼻尖,下颏,以至脖子,统统散发着一股丰硕的、饱满的气息,像吸足了水分的叶子,娇嫩欲滴。我一直相信,她和老姨夫,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因为她在见到我时,目光里闪着毫无道理的亲切。
当那张脸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时,老姨的脸愚蠢地重叠进来。我的老姨真是愚蠢透顶也幸福透顶,一面向我诬告老姨夫在外面玩小姐,一面向我展示她的苗条、年轻,似乎她并不亚于小姐。老姨的身材,和一般的富婆确实不同,没有丰足的肉。老姨很瘦,脸、胸、腹,哪哪都是瘪的,可这一点儿也不意味她苗条,反而让人看了想哭,像一具骨架。老姨的脸,经过整理,是没了皱纹,眼角、嘴角、鼻窝,哪哪都绷得很紧,可这一点儿都不意味她年轻,反倒让人感到面目可憎,像戴了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