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个开除了吕小敏的夜晚,在这个一对对苍蝇在玻璃上激动不安地抖动着翅膀的夜晚,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而是一张闪闪发光的笑脸,而是吕小敏的身体。
吕小敏的身体浮现在她眼前,是赤裸而光洁的,脱去了超短裙,退掉了乳罩,屋子里顿时散发着瓶装花露水的香气,二妹子甚至看到了她身体被某种东西控制之后的激动不安,如餐厅玻璃上那激动不安的苍蝇。是这时,另一个男人的脸出现了,那个男人,不是黑夜里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而是二妹子的丈夫。二妹子是在想像那个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时,想到了她的丈夫的。而在此刻想到她的丈夫,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车碾得血肉模糊的人了,而完全是干净的,完整的,不但脸是干净的,完整的,身体也是干净的,完整的,有着某种能够控制女人的力量。
一树槐香(10)
这是二妹子丈夫死后从没有过的情景。
当二妹子看到自己健康的丈夫在向自己走近,充斥整个屋子的瓶装花露水的香气顿时消散了,变成了槐花的香气。因为她看到,她的丈夫正一程程挨近了她,他的手正一点点伸进了她的下面,之后又从她的下面滑向她的全身。于是,一棵树被震天动地地摇晃起来,香气正从嘴唇边,胸脯深处,小腹下边往外流,令她的屋子芳香四溢。
早已告别了身体的二妹子又回到了身体,这是二妹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的局面。曾几何时,她一遍遍向嫂子、向歇马山庄的女人们讲身体里的事,讲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体,是水一样流动着香气的身体。她其实已经完全彻底地沉浮在深水里了,身下的浪潮一涌一涌,身上的浪潮一颠一颠,那浪潮本是涌在她的后背,颠在她的胸前,却不知怎么就撞进了她的骨缝,渗进了她的肌理,因为当她在深水里沉浮到后半夜,她发现她的下体确有一泓泉水汩汩流淌。
六
就像某一天,她沉进水底再也无处可沉,最后又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一样,而今,二妹子再一次湿漉漉地升起在三岔路口的小馆里。只不过从前的沉浮,是心情的沉浮,如今的沉浮,是身体的沉浮;从前的沉浮,其实是沉,如今的沉浮,其实是浮。只不过以前的湿漉漉,是头发的湿漉漉,如今的湿漉漉,是整个人的湿漉漉而已。
经历了一夜水中身体的沉浮,二妹子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散发着气息的样子,她依然穿着那身长袖衣裤,依然扎起烫过的头发,依然不化妆不描唇,只搽一层淡淡的粉底,可是她的脸腮和嘴唇都是潮红的,包括脖子,脖子下的颈窝,包括那又细又小的手。那天早上,二妹子在大道上堵小贩买菜时,两只手轻轻地揉在一起,它们不时地变幻着,一只手从另一只手中湿漉漉地脱颖而出,仿佛它们是一只只让人心疼的鸥鸟。当第一个客人来到小馆,二妹子居然像吕小敏一样,连人带声一起迎了出去,&ldo;大哥里边请‐‐&rdo;声音的响脆恍如铜铃。尤其重要的是,当被招呼进来的卡车司机摘下遮阳帽,脱了外衣,露出英俊的脸膛和宽厚的肩膀,二妹子的眼睛里,居然生出一汪水一样活泛的光,那光在里面一闪一闪时,她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跟吕小敏似的,不由自主就扭扭扎扎了。
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一段时间以来麻木的身体彻底苏醒了,说彻底,是说只要有男人来,她都感到她的身体沐浴在别人的目光里,那别人,其实也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看她,是一看就见了底的,是一看,就非得动手动脚让她心动如水、骨缝流香的。说起来,小馆里的来客,没有一个跟她动手动脚,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心动如水骨缝流香,因为她一直有着那样的想像,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又回来了。
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实在不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小个子小身板小眼睛,黑黢黢的脸色,永远像窑洞里才熏出来一样。人瘦,手和脚却大得出奇,站在海边出海的那些男人群里,怎么说他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甚至有些懦弱,从不敢大声说话,相对象时,因为他眼神总躲着二妹子,她一直不答应媒人。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娶了嫂子,她留在家里碍事,如果不是因为媒人天天跟着她,她是坚决不会嫁他的。可是,结婚之后二妹子才知道,有一种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没有男子气,可是关起门来,是真正的男人。说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说他迷恋女人的身体就像农民迷恋庄稼地。没有男人不迷恋女人身体,而他的迷恋里边,有一种本能的怜惜,寸土寸金的怜惜,无处不到的怜惜。他看上去手脚毛糙,可他从来就不直奔主题。他的手掌宽大肥盈,手指却瘦削细长,他的手在你身体上抚动时,柔软又细致,让你觉得你是他手下的一块面一汪水,在他的精心弹弄下,你不得不从里到外地细致起来,不得不从头到脚地松软起来蓬勃起来。关键是,因为他的弹弄,你觉得这一天一天跟他重复的事,是世界上最大、最最重要的事,就像农民种地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一样。而你,会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女人。
二妹子一直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男人一样,所有的女人也都和她一样,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半年半年出海的男人告诉她,他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可能因为怜惜女人身体而放弃出海,弄个拖拉机突突突地拉石头。后来,那些出海男人的女人告诉她,她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在许多时候,都是她们男人身下的一个物,他们用你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只要用完,再就不理你,就像她的哥哥对她的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