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老黑山冷库这个地名,还是让吉宽愣了一下,他的弟弟吉久在老黑山冷库干活。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不一会儿,吉宽就把停下来的目光移走了,移到叫响英的女孩身上了。
事情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变化的,当吉宽把目光勇敢地移到响英身上,他意外地发现,他身体里的要求不那么强烈了,那情形就像他身上的雪不知不觉化掉,就像他的手和脚不知不觉缓过来,再也找不到冻的感觉一样。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左右撒目,仿佛一个一不小心丢了东西的人在四处寻找。
剩下的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而仓促,吉宽没好气地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抽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粗粗地喊一嗓子,&ldo;结账!&rdo;
他不看服务小姐,只冲着后厨的门。他好像知道二妹子就藏在门后的地缝里。
几乎是十秒钟不到,二妹子就从地缝里钻了出来,带着一脸的失望跟吉宽找了钱,帮吉宽把行李送到他的肩上,看他出门。
雪依然没停,天已经黑下来了,小馆门前伸向歇马山庄的道上又铺了一层雪,看不到任何人迹。吉宽没好气地迈着大步,深一脚浅一脚的。他一路粗粗地喘息着,好像一直在生谁的气,谁?不知道!反正离开二妹子小馆,他的心情很不好,想和谁打一架,想拿铲子铲掉谁的脑袋。
吉宽的家在歇马山庄坎子村的后街上,三间旧瓦房孤零零的,这雪天,它躺在雪地里,远看就像一个草垛。吉宽家除了房子,还真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草垛。他们人不在家,没人拾草,几捆苞米秸和几捆稻草矮趴趴地卧在雪里,就像几个人在雪地上睡觉。在这冷冰冰的隆冬的夜晚,不管是像样还是不像样,只要有草就比什么都强,它会把家里的温度升起来。可是,推开屋门,放下行李,吉宽并没有返回雪地拿草的意思,而是开了灯,一扑就扑到了冰凉的炕上,脸贴炕席趴在那里。
狗皮袖筒(4)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从二妹子小馆里获得了家一样的温暖,然后再趴到冷冰冰的炕上,通过回味,让那温暖一点点消失。这一回,那温暖本可以更多一些,更深一些,那温暖本可以让他回味无穷,可是不但没有,反而破坏了他对其他感觉的回味,比如在电视的声音里嚼花生米,喝啤酒。
就这么趴在冷冰冰炕上的吉宽,脸贴炕席不知趴了多久,又忽地从炕上爬起,跳到地上。吉宽跳到地上,来到母亲留下的躺箱柜前,猛地揭开柜盖,拽出一些旧衣裳。由于他的动作太急了,那些衣裳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可吉宽根本不顾地上的衣裳,恨不能将头拱到柜里,在那里由上至下一层层翻找。
不一会儿,也就一两分钟的工夫,一个黑乎乎的圆筒拿在了吉宽手里,是狗皮袖筒。它长长的,表皮裂着纹,风干的树皮一样,两头露着鬈曲了的狗毛。吉宽找到母亲留下来的狗皮袖筒,就像一个孩子找到什么宝贝,再一次扑到炕上,得意地杵进两只手,抱在胸前。
在大东港一冬天里起早贪黑干活的时候,在雪地上走冻得手指尖猫咬了一样疼的时候,在二妹子小馆里烤火,脸鼻子耳朵都冒了气,手脚却还麻得没有知觉的时候,吉宽心里一直想着这只狗皮袖筒。
把手伸进狗皮袖筒,母亲瘦弱的身影一闪一闪浮现在吉宽眼前。所谓眼前,是在堂屋里,母亲的温暖永远都在堂屋里。她在那里一闪一闪,一会儿蹲在灶坑,一会儿又站在菜板前,她的气息通过堂屋与里屋的门缝溜进来,和热腾腾的蒸汽在一起,暖絮絮的。
手暖了,脸,鼻子和耳朵却一层层觉出了凉意,寒冷真是有点奇怪,总是让他骨肉分家。他从炕上爬起来,他决定拿草烧炕,他要把炕烧热,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然而,当他从冷冰冰的炕上爬起来,他听到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那一定是宁木匠。宁木匠是他的邻居,曾嘱咐为他照看家。每一回,他从外面回来,宁木匠都过来望一眼,说,&ldo;回来啦&rdo;,之后转身就走。
好像知道他回来了,就不必再为他的家操心了。
可是那进来的人进了堂屋,居然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吉宽腾一声跳下炕,来到堂屋,来人简直吓了他一跳:他不是宁木匠,而是他的弟弟吉久。
吉久和他进小馆时一样,仿佛一个刚从雪窟窿里钻出来的狗熊,那儿哪儿都是雪。只是吉久没背行李,也没戴帽子。
&ldo;冷库放假这么早?&rdo;吉宽惊中有喜。
吉久抖着身上的雪,&ldo;嗯&rdo;了一声。
就像从不跟小馆里的二妹子说话一样,吉宽平素也很少和弟弟说话,吉宽天性话少。他不说归不说,一说话就是发火,他看不惯弟弟胆子小得像个女子,说话不敢大声说,一只耗子也能吓得嗷嗷叫。吉宽发火常喊的一句话是:&ldo;爹妈怎么就把你生成男人,连女的都不如!&rdo;虽然吉久生性像个女的,很弱,可是在权衡到底留谁在家种庄稼时,他还是留了自己而没留弟弟。一来,可以让弟弟出去闯荡闯荡,二来,他留下来,除了种地,还能在农闲时节,出去干两季的苦力。那大东港挖碱泥的苦力,一干必得是一年,你干一季回家种地,再去,人家就不要了。也只有他,对方不敢不要,他混,他好发火,他一发火就说大话,就说不要我你走着瞧,我什么都干得出。他一说大话对方就害了怕,就不得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