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胜子媳妇进院,没有帮鞠广大包手,而是直接蹲在打了半截的帘子上。庄稼人向来不惜皮肉,庄稼人向来把活路看得比皮肉更重。举胜子媳妇手指很细,但十分灵敏,稻草在她手中一扭一个花一扭一个花,很快就扭出了一尺多远。最初,看着翻在举胜子媳妇手中的花,鞠广大没什么反应,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点点的,举胜子媳妇的面孔在鞠广大眼里灵活起来,生动起来,有模有样了。她不但有模有样了,还嘟噜一声说出一句话:广大哥,金香嫂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火化就火化吧。那是在给老婆火化那天说的,可是它分明在鞠广大耳边响起了,鞠广大一个激灵,忽地冲到举胜子媳妇跟前,猛地揪住她后背的衣服,怒目圆瞪:&ldo;你说金香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啊‐‐&rdo;因为没有防备,举胜子媳妇脸色煞白,猛一转身挣脱了鞠广大,跑出院子。
一次不动声色的报复之后,鞠广大没有长时间地安宁下来,愤怒和屈辱,再一次在鞠广大身体里觉醒了。它最初只在眼睛里,在抓住举胜子媳妇那只手上。当日头西沉,院子上罩了一层阴影,忿恨便和阴影一起,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8)
忿恨着,确比空落着要好,忿恨着,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那天晚上,鞠广大没有做饭也没有吃饭,他把鸡鸭圈好,闷闷地抽了一支烟,等天色黑透,就晃悠晃悠来到街西的金水小店,买了两斤白糖两瓶二锅头,摸黑走向村长刘大头家。
一些年来,在歇马山庄,鞠广大最看不惯、最反感的,就是刘大头了。他的老婆二十年前依仗他的权势,用恶毒的语言在他的生活中掘了深井倒不算什么,他最反感的是他那双只会朝上看攀高枝的豌豆眼。关于刘大头的攀高枝,歇马山庄流传着好多故事,其中有两个故事几乎家喻户晓,一个是关于他的女儿,一个是关于他的老婆。关于女儿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是说他为了把二十二岁的女儿嫁给四十二岁的乡农委主任,把女儿骗到城里亲戚家串门之后,请乡工商所的人吃了一顿饭,让他们以公家名义生生把女儿自由恋爱的一个开理发店的小伙的门头房封了,并以女儿的口吻给小伙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绝不嫁一个干个体没有正当职业的男人。等他的女儿回来,他又以小伙子的口吻给他的女儿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绝不娶她这样忘恩负义的女人,致使他的女儿一气之下遵从了父命。结婚两月之后,有人把真相捅出来,他的女儿回来又哭又闹,差一点服了毒。关于老婆的故事,可是有些蹊跷,蹊跷得让人难以启齿。关于老婆的故事,事实上也就是关于刘大头之所以叫刘大头而不叫刘喜忱的来历。这个故事暗地里被叫着&ldo;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rdo;,是说历任乡长,只要上任,不到半年,就一准是他家的常客。刘大头长了一双朝上翻的豌豆眼,又黑又丑,却有一个漂亮老婆。请乡长登自己家门,是因为家里有个漂亮老婆。而常常是乡长进去了,他却要走出来,躲得远远的。于是,村里懂点政治的干部就私下总结,刘大头请书记进家,为的是一个中心‐‐保自己村长职务,而围绕这一个中心,他与乡长交代了两个基本点,一是动作要快一点,二是动静要小一点。乡长是否个顶个都到过刘大头家钻过刘大头老婆被窝这很难说,但确实他的村长一当就二十多年。几年来,鞠广大春节同郭长义一起喝酒,话题一转到刘大头,两人都咬牙切齿。要说做人,个人有个人的德行,谁好谁坏,都是自己帽子自己戴着,谁也影响不了谁,可是偏偏刘大头是一村之长,他攀高枝意味着他从不正眼看老百姓,从不为老百姓做事。他不但不为老百姓做事,还在村里男人出民工之后,以职权之便找女人麻烦,打女人主意,该给水田放水时不放水,该分化肥时不分给化肥,让村里男人一到过年,就低三下四往他家里跑,鞠广大几乎年年如此。舍上两瓶酒倒不心疼,关键是向这种人低头憋屈。郭长义曾一再跟鞠广大讲,不用理那种人,他不敢怎么样,就是想贪你两瓶酒。可是为了老婆,鞠广大一直不敢不理他,毕竟,他和郭长义不一样,郭长义在歇马山庄有根有底有一大帮嫡亲直系,前街后街一招呼浩浩荡荡,不像自己是根独苗。
鞠广大在推开刘家屋门的一瞬,衣服剐在了门闩上,使他身子向后抖了一下,然而这一抖,鞠广大往屋里走的步子反而更大了,好像有些不服气。刘大头一如既往,脑袋偏倚被垛,在那里默看电视。他的老婆则在地下洗头,一头的泡沫,看上去仿佛一只狮子。刘大头看到鞠广大,豌豆眼翻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眼睛朝上眯着,嘴里挤出一句话:坐,坐吧。
鞠广大没有说话,他只是把东西放到炕上,委到炕沿上坐下,眼睛盯着刘大头老婆头上渐渐被水冲去的泡沫。当刘大头老婆洗净头,直起腰,朝他点点头,鞠广大才开口说话。鞠广大说,&ldo;刘村长,谢谢你这些年对俺的照顾,金香和郭长义的事,俺全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rdo;
刘大头再一次把豌豆眼翻起来,一丝黑幽幽的光亮在里边闪动。
四郭长义做梦都不会想到‐鞠广大会用这么一招报复他,挨门挨户送混汤菜。这一招简直太绝了,它绝就绝在太日常,太贴近生活,太不像报复。就因为太不像报复,而报复起来是那么透骨,那么彻底,犹如挠了你的脚心却不让你笑,挖了你的心肝又不让你叫,叫你活活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