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广大终于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板板正正坐下来了。由于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又没有吃午饭,他的腿乏力极了。一旦坐下来,就感到有无数条虫子从脚后跟往膝盖上爬,爬得让他一阵阵发酸、发痒。从早五点到下午两点,有八九个小时汤水没进,但胃里反而不响也不叫了。胃就是这样,饿过了头儿,就不再觉得饿,饥饿也是一道山峰,爬到顶尖,便走下坡路。但想到儿子,想到那张票子遭到的厄运,鞠广大还是把买票剩下的五块钱掏出来,握在手心,等着车上卖东西的过来。
鞠福生离开座位,不是上厕所也不是上过道里吸烟,他一上午没进食,没屎也没尿,他也不会吸烟,他离开座位,是眼眶盛不住涌出的泪水。
不知为什么,当火车汽笛&ldo;呜&rdo;一声响起,车轮在铁轨上哐当哐当滚动,一股咸涩的溪流一下子就冲到喉口、眼角,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看着火车从一些交叉的铁轨中开出来,看着一些高楼在眼前移动着远去,他真的就柔情满怀泪水涟涟了。他确实不是因为想到母亲死了才哭,那个噩耗来到他的生活里一直就没有唤起他的眼泪,可是现在,当一腔泪水被一种告别或出发的情景引出,母亲渐渐地从他心中柔软的部位浮现了出来。母亲的脸庞很黑、很瘦,但十分清晰,母亲的眼睛很小、很深,但里面透着暖意。母亲的目光从儿子的胸膛里升出来,直抵儿子的目光里,直抵儿子目光的对面。母亲就站在儿子对面,母亲似乎看到了儿子的饥饿,儿子汽车上遭受的辱骂,儿子工地办公室里与欧亮的对峙,母亲还看到了儿子因为没有暂居证在城里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的情景。母亲什么都看到了,母亲心疼得不行,然而母亲帮不上他,儿子已经大了,母亲已经帮不上了。再说,儿子也不需要母亲帮了,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儿子其实只要母亲活着,等儿子挣了钱去孝敬……
民工(9)
……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挂满了鞠福生的脸腮,到后来,鞠福生靠着车厢的肩膀,竟有些哆嗦了。
随着火车的逐渐加速,身边的城市也渐渐镜头一样被推到远处,刚才还是喧嚣、嘈杂的城市一旦被推远,成为背景,就变得安详起来,宁静起来。鞠广大痴痴地望着窗外,他一点也听不到城市的声音了,听不到工地的声音了。城市,和做民工的鞠广大也许毫无关系,工地就不同,工地上搅拌机的声音、吊车的声音、筛沙机和推土机的声音,与他日夜厮守,是他生活中的惟一也是全部。现在,工地上所有声音都被距离裹住了,淹没了,就像每次离家,站在歇马山庄东崖口往后看,房屋、村庄、树木、人,都被裹住了淹没了一样。歇马山庄,你离开了,却与它有着牵挂和联系,而工地,只要你离开,那里的一切就不再与你有什么联系。鞠广大已做了十八年的民工,他常年在外,他不到年根儿绝不离开工地,他为什么要离开工地,夏天里就回家呢?
这时,鞠广大突然愣住,就像一个得了遗忘症的人突然恢复记忆之后愣住了一样。他呆在那里,目光仿佛被风吹落的槐花,旋转出星星点点的白。老婆死了,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再坐上火车往家奔的时候,奔的不是老婆,而是一座空房,是这样吗?中午以来,他找儿子,打行李,找欧亮要钱,上火车,他被一层层结果推动着,迷失了导致结果的原因。现在,鞠广大不经意间,找到了这可怕的原因,不经意间看到了这可怕的原因将会导致的更可怕的后果。槐花在空中旋转几圈之后,立时凝住,凝成两块冰,冻在鞠广大黯淡无光的瞳孔里,接着,冰化开了,漫成满眼的水雾;再接着,一颗浑浊的水滴,溅在鞠广大干裂的腮上。
化开坚冰的,是顺锅盖上边冒出来的蒸汽,是锅盖下面一跳一跳的火苗,柴火越旺,蒸汽就蒸发得越多,蒸汽越多,火苗里跳动的那张小脸就越好看。那是老婆柳金香的小脸儿,瘦瘦的,尖尖的,杏核一样,那张小脸儿一到男人要走,就成天地没进一汪蒸汽里,燕豆包,蒸糯米糕,蒸菜包子,锅里一箅子一箅子食物是蒸的内容,但它们在没出锅之前不得不变成一种形式,因为这个时候,它们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蒸本身。只要蒸着,老婆的腰身就蛇一样活络;只要蒸着,老婆蒸汽中眨动的睫毛就越有狐气。老婆就喜欢蒸汽,蒸汽越多越不开门,蒸汽什么时候把屋子充填得看不见人影,她就往他的身上贴,往他的肉上蹭。他们结婚近二十年了,孩子都十八岁了,可是他们就是不能大白天里亲热,他们一亲热就觉得满世界的眼睛都能看到。于是,制造蒸汽,成了鞠广大每一次离家必不可少的内容。蒸汽能够挡住世界的眼睛,蒸汽又能使他们的肌肤格外润滑,更重要的是,蒸汽能使他们身上的热气久久也不消散。他们亲热了,再分开,分开了再亲热,分开的理由是锅底需要添柴,亲热的理由是身子被火烤烫。鞠广大的老婆在那样的时候,犹如专门在夜晚里开放的芙蓉,每一片叶子都是舒展的,肥颖的,滴着露珠的;在那样的时候,她还分外缠绵,爬满墙壁的藤一样,从前胸爬到后背,从后背爬到耳边,咬住男人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说着乡下女人很少说的情话,什么爱呀死呀。鞠广大最听不得死这样的字眼,她一出口他就用眼睛剜她,或用手指掐她。老婆深知男人剜她掐她的用意,可是却故作不知,故意曲解,身子突然地僵成一根木头,不动,接着,一串泪珠就落雨一样婆娑起来。老婆哭了,一边哭一边怨道,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一走大半年不回来,家里的日子都留给我一个人,该走了,还这么不留想头……老婆越说越怨,说到后来,蜷缩成一个肉团在炕上滚。这时,鞠广大便一个开怀,将老婆抱起来,亲她的脸,舔她的泪,揉她的胸。鞠广大明知被曲解,却绝不解释,或者说,鞠广大就是要被曲解,就是要看老婆的小性子,就是要把肉球一样的老婆捧到手心。这往往是他们分别前最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只有女人的哭,才会像雨一样,浇透两个人的身心,他们在那一时刻,好像已经不在现实的地面,他们升腾了,升华了,他们感到,即使分离大半年,各自孤苦地度日,也算不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