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上车,他就努力察颜观色,揣想今儿这位上级口中的「特殊人物」是何来路?有何公干?最重要的是会不会闯祸?
干他们这行,职位不高不低,背景不软不硬,能图个安稳顺遂是最大的心愿。万一运气太背,接待的外宾三天两天搞飞机,连带拖他一道下水,那才真是衰呆了。
眼前这个,是他遇见过最人模人样的,剪裁合宜的西装、大衣,出色的五官,壮硕颀长的身量;可惜是个日本人,而且酷冷得教人脚底发毛。
十个日本仔九个坏。这个数据没经过任何科学证明,是他从小学念过《南京大屠杀》以后,就一口认定,并且广为宣传。
基于浓烈的爱国情操使然,他拼命鼓动如簧之舌,说服伊藤舍悦宾而就锦江。原因无它,无非希望锦江饭店贵死人的消费可以替他一雪国耻。
可,他好像不为所动。紧抿的双唇,自始至终连嚅动都不曾。
「呃,我明早八点来接你?」国耻虽不能昭雪,但差使仍是得完成。
伊藤点点头,兀自拎起行囊,昂首步入悦宾酒楼。
「表哥!」有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他微愕,也许是认错人了,所以继续拾级而上。不料那柔柔的声音紧随而来。
回头随声望去,是个妙龄女子,脸面白皙,明眸皓齿,梳理著两条麻花辫子,样于十分天真纯朴。她睁著水汪汪的两翦秋瞳上下打量伊藤,不时低头和手中的照片相互比对。
「你是不是……叫邱正雄……」她腼腆地说得期期艾艾。
伊藤冷然眨了下眼,旋即转身步入酒店大门。
这招他早听说了,上海女子常假藉寻亲不遇,和观光客‐‐特别是单身男子搭讪,乘机讹诈,或进行不可告人的交易。
她是真的找错人了,别说伊藤因刚结束一段恋情,目前旧创末复,正需要独立冷静沈淀芜杂的思绪;以他此次所担负任务的高度危险性,也绝不允许丝毫分心在风花雪月上。
女孩失望地幽幽一叹:「百惠姊骗我,事情哪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伊藤前脚才跨进玻璃门,立刻退了回来,「你说那百惠姓什么?」
「吉冈呀!」女孩没心机地脱口说出后,方警觉失言了,忙捣著嘴。
吉冈百惠?伊藤心中一凛,阴郁更添三分。
他无言地取过女孩手中的照片,那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和他同样有张刀裁的鲜明轮廓,右眼眉梢一道深长的疤痕,乍然瞥见,颇令人怵目惊心。这个男人跟他长得是有几分相似。
「你叫什么名字?」
「唐蓉。」她仰起小脸,以期盼的表情望他。「先生,你头一遭到上海来吗?需不需……需不需请个……地陪?我的价码很低,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说得很诚挚,接回相片的手犹微微颤抖。
伊藤仅沈吟数秒,她马上接著游说:「我找不到我表哥,钱又用光了……幸好上海我熟,呃……以前常来,所以大大小小好玩的地方‐‐」
「今晚,你今晚可以上工吗?」伊藤出其不意地递给她一张百元人民币。
唐蓉大喜过望,笑出两边楚楚堪怜的梨涡,「晚上几点?」
「九点。」伊藤若有所思地。
唐蓉如春花初绽的笑靥立时僵凝在空中。
晚上九点能上哪儿「观光」?莫约他……
咽了咽唾沫,黯然承受自己选择的这条不归路所需面临的必然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