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洛伦佐低头笑了笑,“我毫不意外。”
他并不喜欢关于命定论的学说,但却愿意相信,有一些人——比如那些常被冠以“圣徒”之名的人们,生来即是负有使命的。仿佛是天主将他遣往尘世,就是为使他如使徒传播福音般让俗人们见识何为完美的形象。科西莫在世时常指责他识人不清,而这一次,他选择笃信自己的判断。
雕像在八月末时落成,美第奇宫中的学士成为了第一批得以见到它的人。乔万尼立在一边,等待着他们的评价,看着他们的目光逐渐从惊讶转为毫不掩饰的炙热,甚至有位年老的诗人走过来与他握手:“我要感谢你,为你让我见证湮没了这么多年的古代之美得以复苏……”
“我打赌,黄金时代的文物就是这个模样……”另一人喃喃道。
“——同时也不失基督的光辉,”一名经学家补充道,“看看这张脸,我能从这张英武的异教徒的脸上找到圣乔治的神采!”
甚至有人当场许诺要为这座塑像写一首颂诗。他们的赞美是如此真诚而热烈,甚至让乔万尼久违地感到了无措。他被人们围在中心,听他们一遍遍用激动的言辞复述他们的赞美之情。
然而始终有一个人未曾开口。洛伦佐站在人群之外,只是望着他微笑。
“殿下!”在一位学士停下的空隙中,乔万尼终于忍不住走向洛伦佐。他在公爵身前停下,直视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我能得到您的建议么?”
洛伦佐看着他,目光十分柔和。他伸出手,很轻地揩去了少年额角的汗滴。
“是我见过最好的。”他说,“它是,你也是。”
第17章十三(下)
在后来,见过这尊塑像的人们均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是一座该被所有人看见的塑像。经执政团审视与决议,这尊赫丘利将被放置在市政厅二楼的楼梯顶端,供所有途经的市民瞻仰。这一年的八月二十九日,在纪念佛罗伦萨的主保圣人施洗约翰的同时,市民代表们为这座雕像举行了隆重的揭幕礼。随着猩红色的呢绒罩布为掌旗官所揭开,众人们均在同一时刻屏住了呼吸。
这座城里的人们已很长时间不曾见过这样的一尊雕塑。它的每一寸躯体曲线都准确流畅,带着猛烈而庞然的力量感;既具备大理石的沉稳与坚毅,又有如纪念碑般庄严肃重。别于传统的塑像是,乔万尼没有将它的表面完全抛光,而选择保留了石料原始的粗糙质地,这使其更贴切于传奇中力量之神的特性。即使它是一尊异教偶像,闻讯前来的神父与修士们也不会对它妄加指责,这样一尊英武无俦的人像具有为一切伟人所共有的灵魂,你可以将它视作赫丘利,也可以认它为果敢好战的圣乔治——毕竟他们手中都有一柄斩龙的剑;他们拥有了一位英雄的化身,它代表了城市的荣光,这就够了。
当他们知道这座雕像的作者甚至还不满十九岁时,赞美化为了惊叹。乔万尼再度被人们围在中心——他近日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一些人想要和他探讨古典哲学,另一些人则坚持认为他一定是位虔信者。直到乐队开始奏乐,一名贵族上前朗诵他为这座雕塑所作的十四行诗,人们才不情愿地归于原位。乔万尼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洛伦佐身边,公爵侧头看着他,嘴角带着微笑。
“你是我的骄傲。”竖琴的声音响起时,洛伦佐轻声说。
——这胜过此前的所有嘉奖。
夜晚人们在美第奇宫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在路易吉的督促下,他终于换上了进宫那一日家族为他准备的正装,穿上那身浅色的缎子礼服后,用路易吉的话来说,是“满身灰的石匠忽然像个少爷的样了”。掌旗官在宴会开始前宣布,出于对年轻艺术家的表彰,市政厅将即日起向乔万尼提供每年一百弗洛林的年金。人们为他鼓掌,举杯高声喝彩,他们中的许多人起初赴宴不过是为了一夜的放纵消遣,此刻却开始真正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乔万尼在这一夜收获了数个订单,它们都来自城中的显贵,酬劳不菲;同时他敏锐地注意到,这些赞助人看他的目光颇为耐人寻味,这些订单中有多少是出于对艺术的真正热爱,或只是为了借家藏艺术品而留名后世,甚至是感到了洛伦佐对他格外的照拂,想要以此接近公爵——都犹未可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管这些邀约关乎怎样的目的,从他完成第一座独立雕塑开始、从这一夜开始,他将不再是圣马可花园中那位籍籍无名的学徒,而是城中炙手可热的艺术新贵。
洛伦佐一整夜都被索代里尼家族的几位年轻人包围着,旁人很难和他搭上话。乔万尼被来客们连哄带劝地喝下了几杯酒,当舞曲奏响时已有些微醺。他惊讶地发现,竟有几位衣裙华贵的淑女正试图向他走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连忙以身体不适为名离开了宴厅。
他来到庭院之中。泛着雏菊气息的晚风拂面而来,乔万尼走到修剪成壁龛样式的树篱边,缓缓呼吸着夜里清凉的空气。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人在叫他:“乔。”
他转过身,看见了贝尔托尔多。
出于某种直觉,他感到今夜他的老师与以往很不一样——贝尔托尔多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有几乎类似于拘谨的情绪。他踟蹰了半晌,说:“……我就直说了。”
“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