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徽看左钧直望着他痴痴然地笑,在她额上弹了个爆栗,无奈道:&ldo;这小子看起来虽然没什么坏心,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你别和他走太近。&rdo;
左钧直撇撇嘴,应了。
然而后面,常胜仍是隔三岔五地在日暮之后过来。有时候左钧直不在家,便帮着翛翛打理一下菜畦,遛遛长生,给长生洗澡。左钧直觉得,常胜不过是偶尔来她家做个小工,顺便蹭顿饭,这大约,也不叫&ldo;走太近&rdo;。
须知长生是一条罗刹国巨型犬。罗刹国位于极北之地,常年苦寒。所以长生生得一身浓密威武的长毛。这身长毛,在冰天雪地里固然横着滚竖着滚,想怎么滚怎么滚,可到了夏天,长生就蔫儿了,白天完全不敢出门,趴在柴房的青石地面上呼哧呼哧。
据翛翛说,常胜彻底俘虏长生一颗傲娇的狗心,是在一个奇热无比的傍晚。那天,虽然已经日薄西山,地面上还腾腾地蒸着暑气。常胜用一块五斤重的牛肉把长生诱了出来,带出了门。一个时辰后回来,长生浑身湿哒哒地滴着水,可是精神无比,摇着大尾巴绕着常胜撒欢儿。常胜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带着水汽,眉黑眼明像个玉琢的娃娃。而那晚在郢京浮翠河边玩耍的孩子说,他们看到一个少年脱了衣衫用防水的油纸包了,拎着一大块肉跳下了浮翠河,后面紧跟上一只站起来有人高的白毛黑面大狗,轰的也跳进了河里。这一人一狗,将十里浮翠河估计是游了一个来回。
自那之后,长生视常胜如再生父母,常胜也不负狗望,各种牛肉、猪肉、兔子肉都没少带,甚至还有宫里猎来的鹿肉。长生这么大一只,翛翛和左钧直早已按不住,于是洗澡这事儿,便由常胜大包大揽了。
院中的大桂树一大半的树冠高出院墙,万点金蕊密密匝匝团团簇簇点缀在墨绿树叶中,浓香馥郁在口鼻之间,若饮醇酿。常胜坐在桂枝旁的青砖墙头,低头对着左钧直灿然而笑,笑意如同杲杲秋阳。
&ldo;姐姐‐‐&rdo;
他每次这样叫她,语调末梢都带着一个糯软转侧的尾音,像箭枝射在靶心后尾羽的悠颤,带得人心头温柔,仿佛喝了一口暖暖小酒。
左钧直在砖墙之下驻步抬首,伸手示意他下来,含笑道:&ldo;今天又带了什么书来?&rdo;
常胜就着她的手从墙头跃下,长生也跟着纵身落地,欢快地在二人之间穿来穿去。他摇摇头,&ldo;今天没带。我以后,不能常来看姐姐了。&rdo;言语间收敛了笑意,神情有几分落落寡欢。
左钧直奇道:&ldo;为何?&rdo;
常胜勉强笑了一下,&ldo;皇上说,如今京城里不太平,不准我随意出宫了。&rdo;
左钧直忽然也觉得不舍。但她明白皇帝的意思,看来明严,确实是挺宠爱这个小太监。
多事之秋,随着前几日扶桑使团入京,已经不言而喻。
这一次,扶桑来朝的使团足足有一千二百余人,分乘贡船九艘,自宁波四明驿溯甬江、钱塘江至杭州,再经大运河北达郢京,规模空前。而如高丽、琉球等的朝贡规模,一般也不过一两百人。正是因为这庞大的使团规模,原本定于七月的入朝日子,被推迟到了八月。
兵部车驾司迎接贡使抵达会同馆,礼部主客司员外郎、主事等官员早已候在馆中,校对勘合,清验贡物,严禁贡使随意出入会同馆。贡物山积,盔、铠、刀、枪、硫磺、玛瑙、水晶、苏木、牛皮、涂金装彩屏风、洒金厨子、描金粉匣、抹金木铫角盥、贴金扇子……礼部主客司忙得兵荒马乱,又临时调了许多人员过来清点审验、制作贡物清单。中土早年唐刀风靡一时,传至扶桑。后来天朝多使剑,以彰礼仪。而扶桑却把唐刀发扬光大,扶桑武士刀成为天下一绝。这次使团过来,仅腰刀便有九千四百二十七把、衮刀八百三十一把,真真令人咋舌。
左钧直这边,则仍是翻译扶桑国主所上表文,提交礼部审验,另外担任口译之职。
&ldo;扶桑国王臣织田表:臣闻太阳升天,无幽不烛;时雨沾地,无物不滋。矧大圣人明并曜英,恩均天泽,万方响化,四海归仁。钦闻天朝皇帝陛下,绍尧圣神,迈汤智勇,勘定弊乱,甚于建瓴,整顿乾坤,易于反掌。启中兴之洪业,当太平之昌期。虽垂旒深居北阙至尊,而皇威远畅东滨之外。是以谨使僧海空、圭密、玄策、通事麻吕,仰观清光,复献方物。&rdo;
&ldo;左钧直,你怎么看织田这表文?&rdo;
左钧直前往礼部投疏,主客司中不见员外郎和主事,却见一名红衣常服束金钑花带的官员站在书案之前,拿着一支羊毫,饱蘸浓墨,在一封数尺来长的案卷上钩点圈画。这人三十来岁年纪,听见左钧直进来,向她抬头一笑,风神秀彻。
左钧直悄眼见他面前孔雀补子绣金灿灿,更是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朝中文武官员,补子御定皆为彩绣纹样。御赐金绣的,除了公、侯、伯、驸马之外,便只有一个人了。
那便是礼部侍郎姜离,官居三品,传闻中的女帝裙下宠臣。
听说此前女帝同云中君退隐,姜离奉命离京陪送。也不知他是何时不声不响地回了郢京。朝贡之事,一向由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主持,此时姜离出现在这里,倒是让左钧直颇觉诧异。
左钧直方要施礼,便听见他半点虚礼寒暄也无地问了这一句。
姜离这一问,左钧直心中反而有了底,老实答道:&ldo;下官斗胆以为,扶桑人有意做小伏低,实则心有不甘。&rdo;
姜离撩袍坐下,笑意温煦:&ldo;不必拘礼,详细说来听听。&rdo;
这个姜离姜大人的行事风格和诸多政绩,她向来十分欣赏。只是不知他为人如何。在她心中,姜离既然是女帝的佞幸宠臣,若不跋扈嚣张,未免也太对不起这个名头了。然而今日亲见,又和她想象的多不一样。
她一个四夷馆通事,位卑职低,常受其他六部官员颐指气使。没想到反而是这佞幸之臣平易近人。可见人言不可尽信。
更何况,姜离和左家,据说还有些宿仇。外人固不知晓,左钧直却听爹爹说过。
左家世代簪缨,多铁笔史官、清贵文臣、文坛泰斗,书藏之富,堪比皇家。大楚裂国之后,左家亦一分为二。北支留守江北郢城,南支随大楚皇室南迁。后来逆臣篡位,屠杀明氏皇族,左氏南支宗长因拒不草诏,痛骂篡贼,被磔裂于市,南支全宗被诛,一命不存。女帝即位之后,感念左氏忠烈,遂起用江北左家,拜为左相。
彼时,女帝尚流亡北境,左相之父左老爷子尚健在,为北齐翰林院大学士。姜离不过八九岁,名唤阿黍,是左家老二左载道的书童。
据爹爹说,那一晚,左老爷子做六十大寿,宾客云集,后院藏书阁却失了火。左家藏书阁世代相传,左老爷子看得比命还重,当时便勃然大怒,要以家规处置当时正在藏书阁中看书的姜离和书阁护卫,每人重责五十鞭。姜离年纪尚小,五十鞭下去不死也残。时人皆知左老爷子的倔脾气,竟是无人敢为姜离说情半句。爹爹比姜离小一两岁,和他相处甚好,本要上去阻拦,却被他父亲,如今的左相硬拽了回来。姜离是个孤儿,无依无靠,眼看就要受那鞭刑,宾客中却意外出现了一名豪士,问清了被毁那批书籍的价值,出价千金相抵,并买下了姜离和几名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