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想起那废旧的荒宅,想到树下的身影,那天早上的一点心思膨胀开来,变得具体起来。那个叫作家的地方,有牛有羊,有狗有马,还有个最最重要的人。他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一面觉得自己满脑子痴心妄想,一面却又忍不住。
等他把方犁的衣服拾掇好了,叠放到一旁,已经是三更天气,前院里喧闹声不知何时早就歇了。
贺言春吹熄灯,在屋外透进来的清白雪色里,悄无声息地坐着,坐到外头公鸡打头一道鸣儿时,才悄悄儿起身。他披了自己斗蓬,也没跟人说,踏着一地乱琼碎玉,独自回家去了。
第三十二章感恩多
开春过后,方犁日渐忙碌起来。
他虽有钦赐的名号,又成了官身,毕竟是刚进京的外地人,根基未稳。如今正要趁热打铁,与京中各商会大贾拜会拜会,熟络关系。从初一开始,不是去东家吃年酒,便是到西家拜赴筵席,整日里忙个不休。
一直到元宵过后,才好容易得了闲。这天他也不出门,也不在家请客,独自坐在廊下喝茶,份外惬意。看看院墙上荼蘼架儿,密密地长了些新芽儿出来,点点黄绿,十分清新好看,便掐指算了算日子,等花开时,只怕他还带着商队在路上。届时这满院繁花,终究是赏不成,只得便宜了蜂蝶。
正自叹息,就见六儿嘴里嚼着春饼,脚上盘着一个鞠球,跌跌撞撞地进来了,在院中站定了,才嘟嘟囔囔道:“三郎,胡爷爷说,有一笔账没弄清楚,叫我请你过去呢。”
方犁只得放下茶盏,从席上爬起来,边往外走边想,自己整日东奔西走,活得竟不如小厮自在了!
嘀咕归嘀咕,还是往前头和胡安看账去了。看了半日,才查出来,原来墩儿买东西时漏记了一笔。幸而方犁记性好,不仅知道这笔银钱出入,亦且想起当日在旁边的还有谁。被他这一提醒,墩儿也想起来了,忙满面羞愧地提笔补记了上去。
等查出来改好了,方犁才又往后院去,心里想,墩儿事事稳妥,就是算帐差了些。若他有贺言春一半聪明,北边的商队就只管交给他,再不须自己操心的。
这一想,才觉得贺言春好久没来了。他年前虽从商队辞了工,却日日过来,学写字算账,跟着大伙儿到郊外蹴鞠。如今却大半月没见到人了。细想了一回,又发现自打上回他大清早走了后,便再没个消息来。
方犁不由担起心来,怕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便叫胡安备了份精致吃食,命顺子送过郑宅去,顺便打听打听消息。结果顺子一去半日,回来时打着饱嗝,道:“今日过去,没碰到贺小郎,说是一早便被石头拉着,两个去蹴鞠了。再过几天,两人便要去公主府里上学去了。那边大爷和老太太留我吃了饭才让走。叫问三郎好,多谢三郎惦记。盒子里是老太太做的年糕,让带过来给三郎尝尝。”
方犁听了大为惊奇,道:“你听真了?春儿要去公主府里上学了?”
顺子道:“真得不能再真了,老太太亲口告诉我的。还说多谢三郎教导,若不是你教他识字,只怕还进不到那府里去。”
方犁这才放心,让顺子把年糕拿去给大伙儿吃,自己回了房。想了一会儿,却又怅怅的,觉得少年人便是这样,一时亲热得如同至亲兄弟一般;再过一时,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只怕渐渐形同陌路了。
那边贺言春下午回家,才晓得方犁遣人来过了。恨不得立即骑马到方犁这边来,想了想,却又强忍住了。
自打那日从方家回去后,贺言春便陷入混乱当中。睡里梦里,时常见到三郎,且两人多半要做些见不得人的羞羞事体。这让他一面对自己深为鄙夷,一面却又魂不守舍,完全控制不住。这般日夜操劳,又兼不停长个头,越发形容消瘦。
他也不晓得要如何排谴,只知道白天若累得狠了,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便少些,于是整日给自己找了事做,劈柴遛马洒扫练字忙个不休。得空又和石头出门蹴鞠,累出一身汗才回来。
白氏见他天天没个歇息的时候,只以为他是以前做惯了闲不下来,不由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偶尔见他在教石头写字,还写得像模像样,白氏问了几句,才晓得他自己在商队里学起了识字算账。白氏心中暗喜,把这事掂来倒去地想了一番,过年时去府里看望安平公主,便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说是自家幺儿是个有悟性的,三不知的悄悄学识字,比正经上学的石头还强,倒不是那愚笨的孩子。
谁想公主本就有心栽培郑家,听了这话,立刻便问两人在何处上学,得知贺言春并不曾正经上学,石头也不过是去了一家普通书馆里,公主便叹气道:“咱家的孩子,请了多少有名的夫子来教,只是学不进去!这没学可上的孩子,倒悄悄儿学起来了。”
感叹完了,又吩咐旁边人,等过完年就叫郑家两个孩子进家学里来,陪着世子等人一道上学。
白氏喜之不尽,连忙跪下磕头谢恩。一回到家,便把郑孟卿和李氏都叫了来,把公主的话告诉了他们,郑孟卿和李氏亦是欢喜异常,都去府里谢了恩。
原来大夏朝崇文尚武,朝廷为选拔人才,鼓励兴办学校。官办有太学和各地官学;私学有精庐、书馆,教学生辞赋经典、礼御射乐。除此而外,王公贵族多设有家学,请了文师傅启蒙识字,武师傅教习弓马武艺。那家学里的文师傅,虽比不得太学和精庐里的讲经博士,却多半在辞赋、术算、书画、占卜等方面均有造诣。所以贵族之家的子弟,纵然浮浪纨绔,却较常人见识更为广博,与基础教育做得好不无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