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饭都是她与琉璃对话。
饭后妈妈问我:“去洗澡好吗?”又说,“左手边那一套毛巾是你的。”
她与琉璃看电视。
妈妈说话真奇怪,没有叫我名字,从不提父亲,那么客气那么含蓄,仿佛自天上落下一个十六岁的儿子。
浴室什么都有,都是新的,一套牙膏牙刷漱口杯,有一只电须刀,还没从盒子里取出呢。睡衣浴衣拖鞋在矮凳子上。我很感动,有点踏在云里的感觉。
洗脸巾上一个奇形怪状的“p”字,我记得琉璃有一条围巾,也有这个标记。
我好好放水洗澡洗头,妈妈这里是这么不一样,我不能丢她的脸,父亲已经使她丢尽了面子,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负担。
我穿上浴衣,柔软的毛巾使我觉得舒服,我几乎马上可以入睡了。琉璃敲浴室门,替我送来衬衫裤子。我换上新衣服,琉璃说架子上的男用可龙水慡身粉也是替我买的。我深深纳罕着,妈妈的花样比琉璃还多一百倍。
妈妈转头看我,神色还是那么自然,她的脸是这么美丽,漂亮的女孩子与女人我都见到过,但她是这么美丽,她是与众不同的。
我难为情,我并不认识她,如今要与她共同生活,这种困难怎么样克服?我只好坐下来,琉璃坐我旁边,妈妈沉默了很久。
然后妈妈开口说话,她说:“其实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叫你……小宝。”
琉璃忽然笑起来,看着我:“哈!小宝!”她这个人,有时候要多顽皮就有多顽皮的,可是这么一下子,却也的确缓和了气氛。
妈妈微笑,“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可否叫你小宝?”
我连忙说:“当然。”
妈妈说:“你们谈谈,我去休息了。”
的确是,她今天也够累的,我连忙站了起来送她。
妈迸了房,我们又坐下来。
琉璃说:“她故意要给你换一个名字,因为她不希望与别人一样的叫你。她很有意思。”
我看琉璃一眼,“你什么都晓得,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琉璃说:“不敢当。我也该走了,时间不早,小宝,祝你新生活愉快。”
“琉璃一一”
“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晓得,我心里只有一个母亲。从小我想着她,无数次地想着她,我恋慕她。”
琉璃点点头,“我明白。”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琉璃算是最最了解与懂事的。有时候她的成熟令人吃惊,一张毛孩儿似的脸,大眼睛,可是她脑子里想很多东西。
琉璃出身好,但是并没有被宠坏,她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我,我这样莫名其妙的被爱着,幸福好像全在我这一面,我惭愧之余,她叫我找母亲,我就听她的话,来找母亲。
我爱着妈妈,爱了她好多年,但是不为了琉璃,我并不敢这样来打扰她。我坐在父亲的屋子里,我习惯了那个地方,一切东西在习惯之后,就变得平常了,那种困苦的生活,精神上的压逼,我觉得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寂寞,我们必需要承认寂寞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以否定它,寂寞像眼睛,像血液,没有了寂寞,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躺在床上,并没有马上入睡,这么漂亮的小房间,新衣服,新用品,妈妈不是很有钱?我有没有负累她?妈妈美丽而哀伤。像有一次,琉璃帽子上的花,那花是薄绢做的,一种米色杏粉红,那么的单薄,像真又不似真的,我马上觉得这是我母亲。这种花就是我母亲。妈妈并不是鲜花,鲜花不会坚持到今天。
我到半夜还是没睡着,忽然听到电话铃响,母亲出去接。她的声音很低。这么晚谁打电话给她?她一定有男朋友吧,这么美丽的女人,还这么年轻,一定有男朋友,即使没有可以结婚的人,也一定有可以聊天的人。
电话铃第二次响,我以为还是琉璃,但却不是琉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找妈妈。
我说:“她不在家,上班去了。”
那个男人问我:“你是谁?”声音非常的狐疑与不安,口气很礼貌,但显然有点恐惧。
我想了一想,忽然很心平气和地答:“我是她的朋友。”
他似乎更急了,迟疑一刻,他说:“好吧,我到写字楼去找她。”
我不能说我是妈妈的儿子,也许她的朋友并不知道她的过去,也许她一向不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要把她的过去一页一页地掀开来?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提的过去。我不是孩子,我懂得这些道理。一个女人出来闯世界,可以有无数的情人,但是不能有一个儿子,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