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善礼开着一辆62年苏联产的橄榄绿伏尔加从延安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了上海一天。
他进了河南后,特馋传说中的黄河鲤鱼焙面,在开封打听了一大圈才吃上,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结果吃太猛了肚子疼得直抽抽,耽搁了大半天,才赶着给父亲的老乡兼老首长陈老将军送陕西黄小米和大枣。老首长一听他说没吃到好吃的鲤鱼焙面,不许他走,非让他留下尝尝他家保姆做的鲤鱼焙面和清炖狮子头。所以,最终两碗鲤鱼焙面和一碗清炖狮子头害得他没赶上顾家那顿饭。
周善礼心虚,周善礼不慌,寒暄完一圈,坐定了接过顾北武递过来的酸梅汤,咕噜咕噜几口下肚,嘴一抹就开始表功“善让,知道你哥多累不?跨六个省十八个市五十八个县呐,两千公里我一个人开,安徽还碰上下大雨,国道上几百辆车排队,开十五公里时速,真太难了,幸好才晚到了一天!”
善让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哥,地图都快被你数烂了吧?这么精准。我要你开车来的?你坐火车不行?”
“我不是为了给你和北武做司机嘛,我当然知道坐火车轻松,这旅游结婚,旅游旅游,靠你们两条腿怎么游?有四个轮子载着你们,想停哪儿就停哪儿,想停多久就停多久,刮风下雨咱们照游不误,多方便。要不要去看看哥开的车?老伏尔加,你小时候最喜欢了。”
善让放下顾东文做的开店预算,似笑非笑地瞥了亲哥哥一眼“敢情我们旅游结婚就缺您这个电灯泡?昨晚那么多亲戚朋友一起吃饭,我这个新娘子一个娘家人都不来,我可真有面子。”
周善礼站起来低声下气地给顾阿婆顾东文鞠躬,连声道歉。顾北武没想到最体贴人的善让还跟多年前一样喜欢挤兑善礼,他没觉得善礼可怜反而觉得善让更可爱了。
顾阿婆难为情得直摇手“小周你不要这样,是我们家不好意思,喜酒都没摆,委屈善让了。昨天我就说你还没到,要么改天再去,北武他们硬说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呢,真是的。
顾东文笑着接过周善礼手里的烟“善让昨天还挺高兴的,你
别慌。没请客,我二妹的公婆,就住在前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凑一起吃了个便饭。我妈刚还和我商量要一起去趟南京,两亲家总要见一见——”
善让笑嗔“妈,大哥,你们不要被我二哥骗了。他肯定没老实交代!他开车我最清楚了,只许他超别人,绝不许别人超他,两千公里路他哪用得着开五天?说不定路上遇到漂亮的女同志才耽误了。”她一本正经地对善礼叹气“二哥,其实你说实话我也不会生气的,毕竟我们家就你一个光棍了,但你要是为了几口吃的耽搁了,我可记着这事一辈子。”
周善礼打了七八个哈哈,交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交代的,鲤鱼焙面和狮子头比妹妹结婚更重要?老爷子火了能直接一枪爆头。一个大红包塞进善让手里,周善礼露出了真诚的笑容“看,还是我妹最了解我,来,给你哥留点面子,红包先拿着,这厚度够诚意吧?亲爱的可爱的漂亮的妹妹,你还没跟老爷子说我昨晚没到的事吧?”
善让收了红包,狡黠地一笑“二哥,你知道我从来不说谎的。”
善礼急得跳脚“嗳!我不前天还特地拍电报给顾北武了嘛!老顾你收到没?”
北武笑着点头。
善礼围着吃饭台子团团转,抓耳挠腮“被老爷子抽几下倒无所谓,万一把妈气坏了怎么办?周善让!你就不能替我圆过去?你说二哥这么多年对你多好?别忘了没有我,你能认识顾北武吗?”
“北武倒是给你准备了媒人要吃的蹄膀,你自己不来。”善让白了他一眼“逗你的。我还没给家里打电话呢,等你来了才打。”
善礼大喜“那今晚咱们再去吃一桌?北武咱们多拍几张合影啊。”
北武心领神会“人证物证俱全?”
众人大笑。六个小囡从外头回来吃午饭,一看家里突然多出个解放军叔叔,全围着善礼问东问西,又争论究竟叫他叔叔还是伯伯还是舅舅。善礼原本看见小孩就头疼,遇见斯南和赵家三兄弟,简直头晕脑胀,一听说北武和善让要跟顾东文出门,便自告奋勇地要求做司机。
四个轮子比起两条腿的11路公交车当然便捷许多,一个下午转下来,北武和
善让一致认同乌鲁木齐路上那个小门面最合适,对面是华山医院,旁边是华山中学,北面是明年将要开业的静安宾馆。周围都是老居民区,来来往往都是人。
顾东文还看中这个门面是私房,小是小了点,二十几个平方米最多挤下四张台子,但开店花费也不高,现在手里的一千多块勉强够用,只要和房东签好合同,就没什么后顾之忧,要是单位的房子,换一个领导前面的事就容易不作数,万一生意好了,被有心人看中,一张文件下来说占就占,他总不能再靠一双拳头说话。
缺点也有,房东还在等市里落实政策,得春节前后才能真正拿回自家的私房。十几年前占了这“资本主义尾巴”的单位虽然搬走了五金件产品,里头还留了四个空货架,贴着单位的封条,门上挂了一把大锁,隔天就派人把房东贴的招租红纸给撕掉。
房东小钟倒很年轻,才二十七岁,是75年从苏北病退回来的知青,和顾东文聊过两回,十分投合也听说过他们云南请愿团的事迹,很是钦佩。他接过顾东文的烟,咬牙切齿地拍胸脯“兄弟,侬放心,明年春节伊拉再勿搬,吾直接门敲掉,么子掼出去。侬要是急,吾勿耽误侬做生意。但是侬要肯等吾大半年,房钿吾算侬一年八百块,阿拉一口气签五年合同,哪能?(兄弟,你放心,明年春节他们再不搬走,我直接敲掉大门,东西扔出去,你要是急,我不耽误你做生意。但你要肯等我大半年,房租我算你一年八百块……)”
这个价钱确实便宜,比其他门面几乎便宜了三分之一,顾北武是知道原因的。被占用的私房虽然各地都有文件开始归还,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大多数占房单位不肯退,占房户也不肯搬走。不少私房的房主们如惊弓之鸟,有人索性直接把房子捐给国家,一了百了。加上鼓励发展个体经济的政策刚刚出台,城市里愿意自己冒风险单干的人极少,而有想法要靠本事吃饭的人,只会选择租用单位的房子才觉得可靠。
小钟见顾东文微微笑却不接话,犹豫了一下把年租压到七百五十块。顾东文叹了口气,说自己刚从云南回来实在是穷得叮当响,问他七百
块一年租不租,要是肯租,他现在就能签合同先预付两百块钱,等拿到房子再把剩下的付清,也不用他每个月来收租。
善让吃了一惊,见北武安之若素,她只好也沉默不语。周善礼把她拉到边上“你让北武大哥先别急,司令部政治部中央纵队多少门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让老爷子打个电话,淮海路都能腾一间出来,借私人房子风险太大,不划算。”
北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笑着说“我哥就怕善让出了钱还要出力,这才急着先敲定,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哥是绝对不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