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但对于曹操而言,他却心冷如冰。
如今他端坐在阳平的军营里,营门前挂着一杆旗帜,旗帜上的字是他去年亲手写的,“兵常无势,盈缩随敌”,八个字写的墨浓字遒,显示出书写时的万分豪迈。只是因了大半年风雨的浸染,字里行间本有的那一股充盈而出的春风得意与睥睨豪气,却依稀有些物是人非了。
自初平二年初曹操就任东郡都尉以来,先迎战南下的黑山军,大小共六战,以六千之众击破杜长、陶升、于毒三部约四万人,而后被推举为东郡太守。随后又应张邈邀请,抗拒北上的孙贲、徐琨部二万人,这二万人乃是孙坚留下的劲旅,但也不能攻克陈留,僵持三月后只好退回豫州。接连的胜利,让兖州上下皆对曹操刮目相看,渐渐州中有了以诸事以曹操为尊,而忽视原兖州刺史刘岱的迹象。想必如此继续一段时间,兖州的军政大权就会全落入曹操的手中。然而,就在今年,事情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刘岱不甘心大权被这样夺走,强硬地命令他固守东郡,同时召集州郡主力,尽数集结在济北,一边监视济北相鲍信,防止他与曹操联系,另一边则着手进攻青州黄巾,试图以此强化自己的威权。恰好青州黄巾又在泰山封禅,刘岱便领兵试图收复泰山,他听从长史的计策,兵分两路,一路在梁甫与敌对峙,一路试图绕过尤来山攻敌后背,结果被正撞上前来增援的管亥部,大败一场,刘岱当场身死,兖州六万兵力,此战竟沦丧四万。
刘岱一死,而曹操也在陈宫、张邈等人的支持运作下,临时被推举为新任兖州刺史。只是此时形势大坏,黄巾乘虚而入,已夺得兖州之半,曹操手中能调用的军队也不过是万人而已。
他先是令夏侯惇、曹仁等人进驻定陶与成武,在此处牵制住攻城的更苍军主力,自己则领兵三千至阳平,渡过黄河屡屡袭击更苍军的后方。一旦更苍军从派兵追剿,他就渡过黄河回到阳平,几次下来,更苍军渡河追击不成,干脆收缩防线,退回亢父寿张一带,曹操得以暂时收复山阳郡。但更苍军仍没有退去的意思,放出话来,他们将从平原郡到河北,与曹操会战于东郡。
这不由得曹操不谨慎小心,东郡算是他的大本营,一旦东郡失守,想必其余郡国也人心动摇,自己能否还停留兖州,这也就难以言说了。
他只好同时向关羽与袁绍修书求援,在给袁绍的书信中,他建议袁绍先与公孙瓒议和,而后合力击退更苍军,不然唇亡齿寒,更苍军夺得兖州更为势大,恐天下将不可制。
给关羽的书信就简单很多,曹操只说自己眼下困难重重,希望关羽能看在同为汉臣的情况下同来抵挡更苍军。
不过五日,他就收到了两者的回信。
袁绍的意思是让他收缩兵力,放弃河南各郡,专注在东郡防御更苍军,河北的战事已到了紧要关头,他即将攻下襄国,等攻下襄国后,他再与公孙瓒议和不迟,到那时,他便会率军南下前来支援,令曹操千万守住东郡。既没有援军的兵力,也没有援军的时间,字句之间仿佛是曹操的主君而非好友,这让曹操大为厌恶。
而关羽的回信则比曹操的去信还要简单,他答说:“已在点兵,请君稍待。”信件发出后的第四天,关羽领河南驻扎的三万军士,过河桥,借道河内抵达顿丘,不日就将到达阳平。这个消息让曹操喘了口气,但是对于大局来说,到底有多少作用,曹操心里没有底。
“明公?”
“噢,文若怎么来了?”
曹操正在出神寻思间,侍卫们领进了一人。年约近三十岁,状貌俊美有仪,身量修长如松,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醒神的熏香味,以至于一进军帐,帐内好似有清风流动。这便是目前颍川荀氏的族长荀彧荀文若了,党人公认的后来领袖。
自雒阳政变以来,他先挂印逃出雒阳,随后举族搬迁至冀州避难,到去年,曹操在兖州大放异彩,荀彧便又离开袁绍,前来投靠曹操。曹操心中对于一般党人,其实都是持蔑视态度,尤其是如荀彧这般喜好打扮仪表的,反衬出曹操的样貌短丑,但他对荀彧却是由衷的敬佩,对幕僚们常说:天下能名副其实的寥寥无几,荀文若被称为王佐之才,却是名副其实啊。于是任命其为别部司马,如今他升任兖州刺史,也拔擢荀彧为别驾从事。
荀彧为人诚谨,哪怕如今周围并无外人,他也撩起衣襟,恭恭敬敬地对曹操行参拜礼。
曹操一笑,将之扶起,道:“文若何必多礼?”见荀彧手上带有竹简,拍了拍脑门,道:“文若,你找我来,是有什么情报吗?”荀彧抵达兖州这一年来,除去梳理曹操州府下的各种人事,还一手组织了情报系统的构建,用来收集天下各地的军政消息,而曹操凭借于此,在河南无往而不利。
荀彧将手中的竹简递给曹操,而后静默地立于一旁,等曹操看完后,他才开口说:“我和戏忠已经核对过了,逆贼已将大军汇聚于泰山、济南一带,而平原的一带逆贼正在收集船只,声称不日就将渡河,这些消息都千真万确。但我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曹操将竹简放到一旁的案上,他问:“文若觉得哪里不对劲?”
“逆贼假作渡河之态,可却不见有军粮辎重渡河,岂不是怪事?”
曹操来回踱步,慢慢说:“文若说的有理,自古运粮,都以漕运为上,陆运为下。可逆贼大军却集结于泰山、济南一带,可见军粮也都在此处,事出反常必是有诈!以我看来,想必逆贼进攻东郡是虚,他们大概是想趁我出兵接收山阳时,他们再回戈一击吧!”
不料荀彧却微微摇首,他说:“明公,逆贼进攻东郡自然是虚,但却未必是想攻打于我。”
这倒出乎曹操预料,他问道:“文若有何高见?”
“逆贼能够称制改元,可见贼中定有高人谋划,明公不可以小贼视之。如今逆贼先破刘公山,后占四郡,纵是十余万大军,其众虽多,其势也尽。而我军有关府君之新援,其军虽寡,其气也锐。加之天气酷热,攻者必不耐久战,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方,若贼军明智,此时便该整顿新土,以待明年了。”
曹操明白荀彧的意思了:“文若是说,逆贼是在虚张声势,想威吓于我,我若胆寒,自然向他屈膝称臣,即使仍有战意,也只能固守城池,不敢妄自出战。”
见荀彧颔首,曹操思量片刻,说:“这个主意,倒是蛮精明的。按理来说,那他想终止战事,我不仅不该休战,还当主动出击才是。可如今我看穿他计策,但想收复任城、东平,却也是难上加难。要是逆贼还有什么别的图谋,我们的境地也太过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