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他抱住国世子,不让其投石:“世子,听我说,天明时,由我做诱饵,在山麓间行走,吸引他们的注意,世子绕路从另一侧,就从我采到枇杷和冬青果的那一侧下山。他们追捕了这么久,也累了,有收获就会回去,不会执着人数。只是世子下山时不用躲藏,背着背篓光明正大地下去。世子秀丽,人见了还以为是赶山的邑少年呢——毕竟见过世子模样的人,已经死光了。”
&esp;&esp;玉绳这番话,无疑是死亡宣言。他有点怕死,更怕世子沉重,便松开手,玩笑说:“世子,我曾说陪你练剑,不如选在今天?”
&esp;&esp;两人捡了树枝比划。国世子闷不做声,玉绳为他规划未来:“出山以后,世子千万不可灰心,设法重寻良士,夺回莱国……”国世子忽然出手,戳破了玉绳的喉骨。
&esp;&esp;他吐出枇杷核,又给了玉绳一下,玉绳看他像换了一个人,又是高兴,又是流泪:“世子,怎么……”
&esp;&esp;“玉绳,我想活下去,”国世子打落玉绳的树枝,和他一同跪在天幕下,“出了这座山,世上就没人认得我,除了你。你为敌人所获,不会因为想要活命,或是怨恨我害你兄弟身死,而说出我的下落吧,就像那位失去父亲的人一样。”
&esp;&esp;国世子尽力在激怒玉绳,暗暗地希望玉绳能够恼怒,能够动手拧死自己,结束这场饥寒交迫的逃亡。
&esp;&esp;“原来国世子在担心这个,”但玉绳反而笑了,如释重负的样子,扶起国世子,“我父亲说,做君主的游侠,既为力气,又为道理,一旦誓言,则世代不能背弃。我家已经没有世代可言,就到我为止,我当然不辱使命。世子放心,玉绳是不会欺骗世子的。”
&esp;&esp;启明黯淡时,日出东方,玉绳沿山阳面走,挑了陂陀的一侧,让国世子推自己下去:“世子使力,不然容易被树木挂住身体。”
&esp;&esp;国世子推了,玉绳落到山脚,已经成为尸体。围山的士兵还困倦,见一人从荆棘中滚出,便打招呼:“终于自杀了。”声音环山,到国世子耳边。
&esp;&esp;国世子背起剩下的枇杷和冬青果,光明正大地下山,找到一位寡妇做妻,安家在京畿。登记民籍时,他不改姓,就以国姓“江”上报;有了后代,又给最年幼者取名“玉绳”;就这样安稳地生活,再也没遇到过任何危险,有时候嫌日子平淡,便把许多往事当故事,讲给妻儿听。
&esp;&esp;这是国朝百年前的历史。
&esp;&esp;后梁建立,以国都地界划分叁辅。莱国旧址分到左冯翊辖县当中,已经是一座废墟,又过了许多年,风化愈发严重。江玉绳早晨去医馆,黄昏回家,路过旧址,总要驻足观看,担心石碑坍塌。
&esp;&esp;县中人欢喜他,见了他就招呼:“玉绳,难道石头比小女子好看?快回去了,搴舟在等你。”
&esp;&esp;江玉绳友善地笑着:“不要胡说。”
&esp;&esp;孤女搴舟为江玉绳的父母抚养长大,从小恋慕玉绳。玉绳要去行医学药理,她便于晨昏时候等在门前,给他递送面点。县人都说搴舟即将变成望夫石,或有实在好奇的人,就上前问:“玉绳给你灌了蜜?对你怎样好,能让你迷恋成这样?”
&esp;&esp;“好?他无情着呢。”搴舟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说。
&esp;&esp;江玉绳是杏林妙手,性格不好斗,和气更兼娴静的长相,与后梁所爱的柔媚相符,自然得搴舟倾慕。
&esp;&esp;但搴舟也有少女的心事: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想要亲近他,又怕被什么阻挡。
&esp;&esp;“搴舟呢?”江玉绳到家,卸去背篓,询问兄长。
&esp;&esp;“咦,你没碰到她?她说去迎你了,前两天你不带她郊游,她心中不得劲,在家坐不住,总想往医馆去,”兄长有兄长的考量,“玉绳,搴舟早晚为我家新妇,你不用刻意疏远她,让她伤心。”
&esp;&esp;“知道了,”江玉绳倒着水,“唔,但搴舟容易意气,总是惹麻烦,我并非刻意疏远她,而是不愿给家里招祸。”
&esp;&esp;“父母走后,搴舟已算是我们的家人了,你在人前温柔,怎么到了我这,却话将说得如此冷漠……”
&esp;&esp;等到黄昏,搴舟还是没有回来,江玉绳便让兄长先吃饭,自己去找,正遇上一场事故。
&esp;&esp;是省中来的某氏贵子,替父押送犯人,路过左冯翊,看到县中少女颜色好,就掳掠了与属下一同享乐。他们兴致高昂,扒光少女的衣服亵玩,竟将囚车丢在一边。犯人因此逃脱。
&esp;&esp;但出逃以后,青年囚犯并不急着跑,先去打淫乐者,让少女脱险,后来伤到面颊,才流着血离开。一众人去追捕,一众人留下来看热闹,江玉绳到时,只看见县人与少女。
&esp;&esp;他穿过人群,听到讨论:“嗐,刚刚那位青年,跳出牢车吓人一跳,我当他是恶人,要拿无辜者撒气,却没想他去救搴舟了。是吗,竟是一位游侠?”
&esp;&esp;江玉绳浑身都僵硬。
&esp;&esp;下一刻,他又能活动,只觉得刚刚被物穿心。
&esp;&esp;游侠,义士,善人,一切无理由为人好的,都是江玉绳所讨厌的。他行医,在县中施救,博得声名与赞美,一转身就冷漠,从来不让人接近他的心。他的兄长不能理解,便安慰自己,弟弟太小,尚且不懂得人与人的亲爱。只有江玉绳明白,这是与生俱来的性格。
&esp;&esp;不过他相当满意,认定自己将来不会吃亏。
&esp;&esp;然而亏在眼前。
&esp;&esp;搴舟倒在地上,双腿间有血。
&esp;&esp;“搴舟?”江玉绳轻轻呼唤她,见她没有反应,便抱了她放在背篓里,又劝散众人,“大家快回去吧,天色已晚了。”
&esp;&esp;县人目送江玉绳离去,都在议论:“玉绳大概已经心碎,这可如何是好。”
&esp;&esp;无人知道,江玉绳心中在想,怎样才能与搴舟撇开关系,才不会牵连自己。
&esp;&esp;省中的贵子,是何门第呢,万一他有执念,过后再来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