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煜收了脉枕,低头想了一下,与宋婶道:“若没有诊错,您几个月前就不大舒服了罢?”
宋婶忙回说:“还、还好……”
商煜合上药箱,起身对常台笙使了个眼色,遂先出了门。常台笙心情沉重地站起来,低头走了出去。商煜背着药箱在走廊里站着,见常台笙关了门,低声道:“恕我直言,宋婶的病若想要治愈很难,基本没有可能。人上了年纪,总会有些难愈的毛病,我想她眼下要的不是药,而是要休息了。”
宋婶为常府操劳了几十年,总是忙忙碌碌,还很聒噪,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累……可她也会老,也会有一日因为疾病需要停下来了。
“留个方子罢……”常台笙低低的声音飘在这晚雾里,听着甚至有些不真切。
“我方才说了,药没有什么用了。”商煜的语声寡冷,是医者特有的平静:“纵使你找别人来给她诊病也是一样的。也许心宽一些,少劳碌一些,还能活好些年。”
商煜说完转过身,又补了一句:“你自己的状况也不好,多注意才是。”他抿起唇,低着头走了。
这时常台笙陡然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她转过头,只见宋婶站在门口,一脸歉意地看着她:“小姐……”
常台笙没有敢看她的眼睛,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也一时不知要怎么办。宋婶早已成了她的家人,她根本不想再面对这样的事。人都说经历多了生老病死会感到麻木,但她却越来越害怕这些事,她受不了这些。
常台笙眼眶酸涩,猛吸一口气,低着头匆匆走了。她几乎没有停步地走到书房门口,扶住外门框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门却从里面开了。陈俨站在门口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让开来一些,常台笙往里看,小丫头已经蜷在椅子里睡着了。陈俨低着声音跟她说:“刚来一会儿就睡着了,恐怕很累了,要现在送她回房间吗?”
常台笙点点头。
陈俨遂折回去,连同毯子将小孩子抱起来,送她回房。两人安顿好常遇,陈俨关好房门转过身来,看着常台笙道:“宋婶如何?”
“不是很好。”常台笙回过神,又问陈俨:“常遇今日怎么了?”
“学堂里有些不大友好的孩子嫉妒心太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能伤到心了。”陈俨尽量淡化了细节,之后又道:“小学所学的东西本就浅显,以她的资质实在没有必要像寻常孩子那样耗在学堂里。”
常台笙偏头看他一眼。
陈俨眉目温和地看看她,给出了缘由:“会觉得孤独。”
并不是身处人多的地方就一定会觉得热闹或开心,对于太早慧又太聪明的孩子而言,热闹的环境反而会更令人感到无助孤单。何况身边的人还热衷说三道四,因为不了解或者单纯满足嫉妒心的发泄而狠毒地将矛头指向自己时,那真的是令人伤心。
仅仅是孩子之间就已经这样,绝户瘟神这样的词脱口而出……可想而知,身处成人世界的常台笙要面对的是更冷酷的对待。那清瘦得有些病态的身体里,一直努力扛着所有,如果有一日扛不动就这样倒下去,可能就真的站不起来了。
就像带伤努力奔跑到终点的骏马,瘫下去就全完了。
陈俨转过身,低头将常台笙圈进怀里,心中有根弦被拨得又涩又痛。
这是个非常难熬的冬天,比他记忆里多年前的那个冬天,还要难熬。
☆、53、【五三】
次日早上,杭州下雪了。起初还只是阴沉沉的,空气里有深冬的味道。风大起来,庭院里某株树上最后一把枯叶簌簌往下掉,常台笙站在树下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枯叶,忽觉手心一点微弱凉意,再抬头,发现竟开始下雪了。
居然下雪了。
常台笙收回手,转过身看到站在走廊里的陈俨,淡声开口:“睡得好么?”
“我一直都睡得很好。”陈俨看看孤零零飘下来的雪花片,再抬头看看天,煞风景地说了一句:“看起来不会下很久,所以不用担心会误事,藏书楼的工事不会因此耽搁,书肆的生意也不会受到影响。一切都很好。”
“恩。”常台笙浅浅应了一声。
有一年冬日下大雪,兄长带着一家人去西湖边吃酒,雪下满了整个西湖,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桥上只有寥寥人低头走过,看起来冷寂极了,旁边的小酒馆里却往往是热闹得不得了,烫过的绍兴酒暖进心里,热烘烘的炭炉上架着锅子熬汤,汤汁翻滚香气四溢。
她已很久没见过杭州下那么大的雪了,喧扰与烦心事都被积雪掩盖,安逸极了,令人怀念。
她回了走廊,拍拍身上一些碎雪,偏头看了一眼陈俨。他今日居然知道自己加衣服,可这身衣服似乎有些旧了。
常台笙没说话,径直去了伙房。
这会儿厨工正在盛粥,宋婶进去打算将早饭端去给常老太爷,常台笙却拦住她道:“祖父那里我已经去过了,刚喂他吃完不久,恐是天冷,吃完就又睡了。”
“小姐……”宋婶手里抓着漆盘,“我还不至于……”
常台笙从她手里接过漆盘:“我知道,但祖父那里我也很难顾得上,您就让我尽尽心罢。”
她说话间陈俨已经很自觉地去端了早饭送去小厅,再折回常遇房间喊她起来吃早饭。
常台笙回到小厅时,他们两人正坐在那儿等着开饭。过了一夜,常遇的眼睛不肿了,脸上也有了浅淡笑意,但其中强装的意味又如何逃得过常台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