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什么,那件衣服是他的!
秦妈妈蹲下身,紧紧抱住盛烟,反反复复只重复着一句话:&ldo;待会,若是大老爷问,无论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知道吗?&rdo;
&ldo;为什么?&rdo;盛烟使劲抹着奶娘脸上碎落的泪。
大老爷又会问他什么?他从出生到现在,爹爹都没与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四姨娘去世时,也不曾来看过。
秦妈妈拿起帕子抹了泪,又嘱咐他两句,拍拍裙裾跪直了身。她迎面,就看见了从阁子里脚步湍急而出手持家法的大老爷,和被两个大丫鬟勉强架起的二姨娘。二姨娘早已哭花了妆,气若游丝,两腮满是红殷殷的泪珠。
大老爷走上前,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将秦妈妈扇到了地上。&ldo;昨晚,给涎儿送香丸的是不是你?&rdo;他问。
秦妈妈趴在地上,喘息着答:&ldo;是奴才。&rdo;
&ldo;未经入库检查的香,你就敢往少爷房里送?你,你……这是存心害死涎儿啊!来人,来人哪,给我打死她,打死她!&rdo;
大老爷青筋尽露,气喘吁吁地喊着,边喊,边把带着倒钩短刺的家法往她身上招呼。
盛烟呆住了,也不知道躲避,就被几个手拿棍棒的护院撞到在了青石板上。瞬时,他就感觉到脚底到头顶全发出了冷汗,里衣到靴袜也全是阴冷。
几位哥哥都偏过头去,不忍看眼下这一幕。却没有人来捂住盛烟圆睁的双眼,他就直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秦妈妈躺倒在血泊中,嘴角淌出细细的血,额角和太阳穴皮肉外翻。
棍子还没有停,二姨娘的哭声也没有停。
&ldo;三哥哥……奶娘,奶娘……&rdo;他喃喃念着,重复地念着,周围却没有人听见他小猫般的涕泣声,没人低头看他一眼,把他扶起来。更没有人走过来,告诉他一声,三哥哥龙碧涎是不是真的死的;没有人告诉她,爹爹为何当场杖毙了他的奶娘。
他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给了他温暖和笑容的人是奶娘。而第一个对他伸出手教他读书写字、辨认香料的人是三哥。但是,这两人却同一天在他的眼前死了!
盛烟突然之间很想嚎啕大哭,但踩着脚下很快被清理干净的青石板,看着缝隙里渗透进泥土的点点血渍,他除了茫然地爬起,回到眠香楼那间长久被人遗忘的房间……什么也做不了。
他终于知道,一个庶子的眼泪是多么卑贱。
盛烟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翻来覆去了一宿,一颗心都跟淋过秋雨似的,恍恍惚惚地还忘了关窗。只晓得紧攥着那块三哥送给自己的双鱼玉佩,直到手臂都僵住了,才慢慢松了手。
他翻到玉佩后面,看见上面有用小篆刻下的一行字:琵琶叶上涎香碧,是三哥哥亲手花了几个晚上刻上去的。三哥哥出生时,普华寺的高僧给他批了一卦,就是这么一句。
听说大老爷当时大排筵席,庆贺龙家出了百年难遇的奇才。在他抓周之后,更是捧在掌心,五岁时更拨了一块指头粗的龙涎香给他。
七岁时,大老爷上京面圣,得了御赐的鎏金麒麟熏香炉,回家就赏给了三哥哥。即便是嫡长的大哥和二哥,都没能受此恩宠。三哥哥在龙家,真正是得之万般宠爱娇儿,翩翩金紫少年郎。
谁知……上月刚过完十岁的生辰,他就走了。在光华初现时夭折。
盛烟心里堵着一股气,他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不想什么都做不了。
穿上薄面的长靴,盛烟披着惨淡的月色往后院走。踏过那扇崩落了红漆的小门,是宅子里小厮的住所,再往前,进了一个大点的偏远,便是管家的独院。
此时正是更深露重,夜半无人,他哈着微凉的雾气走到窗边,踌躇了片刻,从腰包里掏出一颗芡实大小、泥土颜色的香丸,在指尖碾碎一些,轻轻一弹,从半开的窗户,弹入了不远处的香炉里。
这是他偷偷藏起的,一星可促人深眠的香丸。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盛烟掀开窗外,蹑手蹑脚翻了进去。慢慢摸到床边,伸手在管家枕边摸索起来。
听见管家呼吸平稳,盛烟颤抖的手才稍微稳了稳,继续细细摸索,从管家的枕边,一直摸到到他的衣衫、鞋子。
一刻钟后,他大汗淋漓地松了手,眸子里迸发出悲愤而哀伤的寒光。怎么会没有呢?几天前,他从奶娘那里讹走的那只翡翠坠子呢?
这是能给奶娘下葬,唯一值钱的陪葬了啊……盛烟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垂着头把双鱼玉佩塞进怀中,再也忍不住,低声恸哭起来。连痛快地大哭一场,他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