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了眉头,不愿意听这些。但是这批小丫头是清儿走后方拨进来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岔开话题问:“你可知那人为什么轻了生?”
小丫头摇摇头,规矩回道:“这倒不知。”
我少不得再费一番嘴皮子:“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乱传,你哪知别人的苦衷呢?再说了,叫二奶奶听到这些浑话,在太阳底下跪着,少不了你的。”
小丫头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随着我沉默地走进院子。一转过影壁,就看见另一个小丫头跪在太阳底下,膝盖下好像还垫了什么。
我身旁的小丫头已经失声喊道:“姐姐!”
我忙一把扯过她,把她的嘴捂了,小声呵斥:“若真想让你姐姐好,就小点声儿,记住了没?去吧!”
小丫头点点头,迈着小碎步朝罚跪的丫头去了,两个人絮絮地说着什么。我认出那被罚跪的小丫头便是方才在院子里嚷嚷的那位,只装作不知道,自从回廊下转进正房。
如果看到清儿受委屈的时候,我也能像刚才那个小丫头一样,大喊声姐姐……
刚才捂过别人嘴的手仍在微微发热,我摇摇头,把这些无法更改的既定之事都清出脑海,一条腿已经迈进了正房高高的门槛。
贾琏早就起了,只碍于有客在正房,不好蓬头垢面地出去见侄儿媳妇,才在卧房里拘了一上午。我站在卧房里当个木头人,看见王熙凤仍是闲闲地翻着一个本子,贾琏倒在一旁盯着王熙凤的侧脸,有苦不敢言似的。
平儿见我回来,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猜她是想出去缓口气,歇上片刻,便假装没看见。
自鸣钟敲了一声,是未初刻了。王熙凤惯在此时歇午,贾琏难得在家,少不得也跟着歇——尽管我看他并不像是能睡着的样子。
平儿仍没回来,所幸也只需要铺个床,我自己安顿好琏凤两人,把香炉里的香换了,唤进两个小丫头听使唤,自己也踱出正房,稍歇片刻。
但平儿这蹄子去哪儿了?
路过那跪的一丝不苟的小丫头——这次我看出来了,她跪的是磁瓦子,效果类似搓衣板,想必疼得很——和陪在她身边的小姐妹,我叹口气,弯腰说道:
“二奶奶歇午了,偷会懒吧,等二奶奶起来了再跪。”
那小丫头仍不敢,我又劝她,现在跪伤了也没人看得见,她方揉着腿,由小姐妹扶着,一瘸一拐地去背阴处坐上片刻。
我穿过院子回到自己的房中,一进屋,便又听到细细的哭声。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哭哭啼啼的?
掀起帘子进了内室,正看见平儿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抽泣,身前有火光隐现。
“干什么呢!”我大惊,连忙转到她正对着的方向,才看见她面前有一个正烧着的炭盆。
“嗨——”我不知就里,小心翼翼地安慰道,“觉得冷就直说啊,我刚才还以为你要纵火呢……”
平儿却并没像往常那样很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我拉起她的手,把她拽到一旁坐下。她手心冰凉,好像一点也没被旺盛燃烧的火焰暖到似的。坐在她身边,我什么也没问,只等她自己愿意开口的那刻。
平儿已经止了哭声。盯着跳动的火光,她迟疑而颤抖地开了口:
“春儿,我算不算,背上人命了?”
原来贾琏昨夜确实出府去了,只不过去的并不是镇国公府上。据贾琏的一个小厮说,他去厨房接上了一位厨娘,一同去了某个酒肆。
那酒肆产业颇大,可以喝酒,可以听曲儿,喝醉了还有地方可以歇息。
今早厨娘回来,免不得被其他厨娘排揎一气。平儿奉王熙凤的命去敲打她几句,虽然不愿,也只能去叫她以后万不可再这样做了。厨娘本来就因为一副好模样儿遭人闲话,又得知事情败露,自知没脸见人,便在厨房里吊死了。
我听了这段公案,能做的唯有叹息。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伯仁因我而死”?握着平儿的手紧了紧,憋了半天,我能说的也只有一句:
“不是你的错……”
是王熙凤善妒的错?是贾琏肌肤滥淫却不顾后果的错?还是流言蜚语,抑或是造物不公的错?
答案没人知道。
平儿惨然道:“那厨娘你我都曾见过,便是那日我去用厨房……我承了她的情,却亲自害了她!”
我恍然,那日平儿借了厨房熬避子汤,那厨娘一步三回头,秀气的眉心紧蹙着,似是极不放心把厨房交给他人。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干巴巴地抚着平儿的背:
“咱们悄悄地送点银子出去,好好抚恤一下她的家人……”
平儿不由又落下泪来:“我怎能不知!已经着人打听过了,她虽是家生子儿,但父母兄弟在金陵原籍的时候都已亡故了,只剩个尽日从她身上搜刮油水的寡嫂……我也已经着人送了两锭金子……”
原来他人一生的苦难,竟只在这三言两语里,也就讲尽了。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