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周元笙去织帘堂给许太君问安,因周府规矩,少爷小姐们的早饭都摆在各自房中,请安过后她便回到还砚斋,随意用了些素粥小点,之后让人撤了饭菜,自去内间更换家常衣衫。
才换好衣服,就听外间漱玉唤了一声,“三姑娘来了,快请屋里坐。”周元笙与彩鸳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些好奇,周元笙低声笑道,“且陪我去瞧瞧——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三小姐。”
出得内间,转过紫檀嵌玉屏风,只见那琥珀书案旁站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女,家常鹅黄襦裙,外罩翠蓝织金褙子,亭亭玉立,似春日初绽的一枝迎春花,清丽秀雅,楚楚动人。
周仲莹眉目间亦满是好奇之色,迎上几步,福了一福,道,“大姐姐好,昨儿莹儿没给大姐姐请安,今日特来赔罪。”声音清亮悦耳,极是好听。
周元笙忙扶起她,笑道,“三妹妹说哪里话,和姐姐还这般见外不成。快起来让我瞧瞧。”
两人拉着手对看了一会,周仲莹侧头笑起来,道,“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周元笙笑道,“这话也是我想说的呢。”说着已拉着她的手去榻上坐了,又问道,“昨日福康郡主的生辰宴很是热闹罢?”
周仲莹道,“可别提了,福康那丫头竟是个戏痴,一个生辰宴罢了,弄得像是场堂会,水磨昆腔听得人昏昏欲睡,还硬是不让走,真把我气闷坏了。说起这个,姐姐想必也爱听那磨死人的昆腔罢?”
周元笙笑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从姑苏来?”周仲莹摇头一笑道,“那倒不是,我瞧姐姐顶雅致的,适才见姐姐书案上摆着一副字,我见那上头的簪花小楷极好,所以才有此一问。”
周元笙笑笑,彩鸳正好奉了茶过来,她一时也就未答这话,只见周仲莹接过茶,对彩鸳点头道,“多谢这位姐姐。”倒把彩鸳逗得笑起来,“三姑娘太客气,我可当不得您一声姐姐,姑娘叫我名字就是,彩鸳二字足以。”
周元笙冷眼瞧着,见周仲莹行事说话一派落落大方,眼中神采也毫无扭捏作态,心里也不禁有几分欢喜。闲谈一阵,只听她问道,“姐姐这趟回来,也是要参选固安公主侍读么?”
周元笙点了点头,又听她用了个也字,想着她年纪尚小,莫非也预备参选,便问道,“妹妹呢?”
周仲莹轻轻叹了口气,道,“本来爹爹说我年纪小就算了罢,皇后娘娘却说应该让我去公主跟前学学规矩,省得在家整天淘气。我一想到万一选上了,成日在宫里日子那般拘束,浑身就不自在。”顿了顿,忽又展颜道,“幸而如今有姐姐做伴,咱们在一处,我就不担心了。”
周元笙应以一笑,借着端起茶盏的功夫便也没再答话,心中已微微涌上几分酸涩,却也说不清是为她小小年纪不得自由而感慨,还是为那一句透着亲昵撒娇意味的爹爹而不悦,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周仲莹走后,彩鸳收拾着茶盏,见房内无人,低声问道,“姑娘觉得三姑娘为人如何,我瞧着竟是和她那我见犹怜的样子颇不搭似的。”
周元笙道,“质朴自然,爽朗天真,若不是她装的太好,就是当真这般教养出来的,果然是娇女,众人当宝贝一般捧着长大的。”
彩鸳怔了一怔,见她神色无异,又问道,“三姑娘才多大啊,难不成皇后娘娘除了姑娘,还要再预备一个周家的女孩给太子殿下不成?那太子今年也不小了,难道等得及?”
周元笙轻笑道,“我若没记错,三妹妹过了年也算满十二了。太子却也不大,不过才十七,他是皇上的第五子,尚未及弱冠,且太子妃薨了也不过一年,若说等,却也等的,还不是看他母亲——皇后娘娘的一句话么?”
“那又何苦叫您也去参选?”彩鸳撇嘴道,“娘娘究竟什么意思,还怕您入不得太子青眼么?”
周元笙笑了两声,道,“只我一个怕是不保险,虽说我是周家的女孩,可到底跟他们并不亲厚。你可知道,外祖家和周家也有嫌隙,却不只是为父亲母亲和离一事。皇后毕竟是周家长女,倒未必愿意替他人做嫁衣。”
彩鸳想了想,小心问道,“姑娘说两府里还有嫌隙,可知道是什么事?”周元笙缓缓摇头道,“我只是听说,是为当日六皇子和当今圣上争储位一事。先帝的太子六岁上就薨逝了,端敏皇后一直未再诞育嫡子,国朝规矩,无嫡便该立长。偏巧前头几位也不争气,储位就悬在六皇子和当今圣上两个人头上。彼时外祖父是六皇子一系的,周家却是当今的人,故而两家也便有了龃龉。”
彩鸳听得咋舌,良久低声问道,“那当今皇上却也大度,登上大位并不曾为难咱们家公主。”周元笙嗤笑一声,道,“那又是另有故事了,据说是先帝临去时留了话,要皇上务必善待宗亲,尤其是长辈,那说的便是外祖母了,她可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可惜那时节,外祖父却已不在了。”
彩鸳忙问道,“这事会不会与郡主和老爷和离有关系?”她既已想到,周元笙如何想不到,可这话却从未在外祖母那里得到过答案,许久之后,周元笙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晌午时分,许太君刚用过午饭,丫头们将饭菜悉数撤去,段夫人与张夫人一个奉上巾子为许太君拭手,一个奉上新煮好的六安茶。许太君见那茶盏中热气徐徐,便又顺手搁下,吩咐道,“你们也家去吃饭罢,不用陪着我。”过得片刻,又道,“老二媳妇留一下,我有话问你。”
张夫人闻言,嘴角勾起一抿不屑的笑意,略一欠身便带着丫头出了织帘堂。其余人等知道老太太该有体己话同二太太聊,也都鱼贯退了出去。
房内只剩下许太君和段夫人两个,许太君歪在榻上,手握一柄玉如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酸胀的小腿,她不开口,段夫人也不便询问,眼望着地下。时间缓缓流逝,便生出了几分难言的尴尬。
许太君手上动作忽然一停,轻轻咳了两声,不温不火道,“你近日可是在怪我,要你亲自去迎笙丫头?”
段夫人忙道,“媳妇哪里存了那个心思,老太太这么说,媳妇便无立足之地了。”
“你别忙着否认,你若对我没有不满,何至于给我递上来的茶竟是滚热的?”许太君一瞥案上的茶盏,过了许久终是不再冒出热气,却也不想再碰一口,“我从不喝才煮好的茶,你是知道的。”
段夫人无法,只得站起来,垂首道,“老太太要怪罪,原是我疏漏了,请老太太责罚就是。”
许太君见她作态,轻轻一笑道,“你且坐着罢,我犯不着为这些事罚你。不过告诉你一句,你做事之时,旁人可都在一边看着,落在有心的人眼里,小错也能生出大罪。”
段夫人欠身应了句是,复又惴惴落座,半晌也只盯着脚下一片氍毹花纹,耳听得许太君言道,“你叫莹丫头昨日出门一事,我并不怪你,你的心思我清楚,无非是要让元笙知晓莹丫头不单是周家嫡女,还在京师勋戚里颇有体面。可你想过没有,这样直白的给笙丫头一个下马威,日后她们姐妹二人如何相处,尤其是在宫里还能否互相帮衬。更有甚者,若是笙丫头日后选上了太子妃,你这个未来皇后的继母,又该如何立足?”
段夫人被这一番言语说的心内凄惶,抬眼道,“老太太教训的是,昨日的事是我不大气。可我便是想不通,那笙丫头自小未曾在咱们家长大,也不知脾气性情如何,只因她是老爷长女便得了那平步青云的机会,这对莹儿岂非不公平?还有一则,不知老太太思量过没有,笙丫头果真入主东宫,就一定保得住她会向着周家多一些,而不是她那个公主外祖家多一些?”
许太君微微点头,却是长叹道,“你虑到的,娘娘如何虑不到。这里头有几层意思。其一,笙丫头毕竟年纪最为合适,身份也相宜;其二,咱们家虽说和公主府素无往来,可到底曾经做过亲,且那薛氏这一辈里颇有几个出色的儿郎,今番春闱过后当见分晓。太子正值用人之际,想要在年轻一辈中挑选几个好的,这薛家眼看着便要扭转颓势,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娘娘也须适时拉拢公主府。其三,便是笙丫头的母亲,她再嫁的夫婿算是清贵出身,却凭一己之力博得军功,常年镇守雁北,精于边塞兵事,在军中亦有些根基,这等人物自然也是娘娘要收归麾下的。”
见段夫人深深凝眉,许太君终是端起茶盏,徐徐抿了一口,继续道,“如此三条,便已足够娘娘将笙丫头列为备选。你还有什么不服的么?”
段夫人怔忡片刻,凄然一笑道,“媳妇明白,亦心服口服。只是为莹儿略为惋惜,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娘的没用,不能为她争一份好前程。”
“你也不必如此气馁,我眼下说的不过是天时地利,最要紧的还是人和。”许太君放缓了语气,道,“也要看笙丫头是不是个明白人。你且说说看,觉得她如何?”
段夫人蹙眉想了一道,方回答,“也还罢了,看样子是个伶俐乖觉的,只是性子……却也有些难以捉摸,许是日子太短,我也看不出个究竟。倒是老太太看着怎样?”
许太君缓缓点头道,“和她那副样子倒不配,她虽生了一副花团锦簇雍丽富贵的面相,性子却清冷,不过白装出些热闹形容哄人。可惜还是年轻了些,眼睛里的锋芒藏不住,她分明就对咱们家,对她父亲,对我,自然也包括对你,都心存芥蒂。这也难怪她,从小寄人篱下,公主虽待她好,难免底下人会说些闲话与她听。何况当日公主是以她父亲再娶,怕慢待了她为由将她接去,这些年下来,难保有人拿这事来离间她们父女。所以她心思一时难定,你更是不要故意为难她,须知她此刻已回了周家,便只能让她一心一意做周家长女,尽到该尽的责任。”
段夫人忙应道,“是,老太太的话,媳妇今日听的明白,也记在心里。请老太太放心,媳妇是知道轻重的人。”
许太君轻轻一笑,未置可否,半晌拿起那凉透了的茶盏,作势饮了一口,嘴角慢慢浮上一记冷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