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呆子飞快地拿袖口在脸上胡乱一摸,再睁眼,才发觉已身处浮屠道,左右俱是凿满大小佛像的陡峭石壁,天如一线,金光爆she,人彷佛暴露在睽睽佛目之下,再也无处遁形。他呆了片刻,才颤声笑道:「谷主,我一直庆幸人心隔肚皮,私心再不堪,也有遮掩的馀地。」魏晴岚有些不解,发现常洪嘉想松手,下意识地反手握住。
常洪嘉身处千佛壁下,万念俱灰,惨笑著将真话全盘托出:「谷主生平最敬爱的人,是我生平最嫉恨的人,就算勉强去学大师,也学不像。我怕自己学著学著,连常洪嘉都忘了常洪嘉,更怕有朝一日,谷主认清了我,知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魏晴岚听得愣愣的,许久才用传音术道:「你……」「我和谷主一样,只要你想,无论多小的事,都愿意为你做到,」常洪嘉直到将这句话说完,耳中才渐渐听清自己的声音,自己居然真的在笑,还笑得像一个心满意足了的人:「我跟谷主对大师的心一样……如果谷主真想试试,我便……无妨。」魏晴岚久久没有回应。常洪嘉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木然等魏晴岚决断。原本以为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吐尽,那人就会明白珍珠鱼目之别。然而等了许久,竟听见魏晴岚用秘术道:「常……洪嘉。」常洪嘉初时只是喃喃应下,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猛然醒悟,愕然看著魏晴岚。
那妖怪两弯睫羽宛如好妇,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俯视时将眸光水色遮去大半,如果不是他眉宇清正、浑身俱是出尘如仙的敞朗气韵,真不知这眼睫一颤,眸光一扬,会惹来多少凡心。
魏晴岚见常洪嘉看得出神,又唤了一声常洪嘉,见那人如梦初醒,才道:「我以後都会连名带姓地唤你。这样,会不会好些?」常洪嘉呆在那里,半天,双肩微微颤抖起来:「谷主刚才说什麽?」魏晴岚道:「我说,如果你怕,我以後都叫你常……」他刚说到这里,看见那呆子低著头,不由一顿,以为他又伤心了,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不好?」常洪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角虽有泪痕,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不是……入谷十多年了,从未听谷主叫过一句常洪嘉。」魏晴岚应了一声,常洪嘉提到的事他自己也有些印象,此生虽漫长,叫过的名字,只有那个人的法号。想到这里,这妖怪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随著常洪嘉笑了一下:「只要你……开心,就好。」常洪嘉听了这话,似乎大受震动,等回过神来,颤声道:「虽然先前有什麽为君一言,抟转九天的胡话。但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愿意为的是哪一言……」魏晴岚只听了个半懂,笑著问:「哪一言?」
常洪嘉话到嘴边,又有些吞吞吐吐,垂著头道:「叫常洪嘉的那一言……」说到这里,试探著抬头一看,正对上那人如潭双目,脸上一红,生怕魏晴岚有所误解,话也结巴起来:「我是说,这一世,只想让谷主记住……记住我的名字。」醒来短短数个时辰,听过谷主无数好话,然而那些温声细语,因为猜不透是说给谁的,反而让人如避蛇蝎。直到现在,他肯叫他常洪嘉……那呆子说到激动处,手足无措,连连拱手,一卷画轴竟不小心从怀中落地,轴绳散落,挂画在雪地上滚了两圈,寸寸展开,画上新添的墨迹再明显不过。
常洪嘉手忙脚乱地想合拢画轴,塞回衣襟内,魏晴岚比他快一步,弯下腰去,静静拾起挂画,翻来覆去地看了良久,而後手指一点,蘸著积雪在画上一抹,再一抹,转眼之间,那「满纸空言,从此休提」几字就不翼而飞。
常洪嘉站在一旁,窘迫交加,刚想说些什麽,魏晴岚已经仔仔细细地将挂轴重新卷好,交付到他手中,用秘术道:「再把它挂回去,好吗?」第七章
常洪嘉喃喃接过,想从魏晴岚脸上看出什麽端倪,但那妖怪长身玉立,举止如常,一时半刻又看不出什麽。两人并肩往回走了一段,才听魏晴岚淡淡道:「以後不要再说这些话。」常洪嘉不敢作声,隐约猜到这人有些动怒。未想数炷香後,肩上逐渐有了落花,眼前春色迭生,魏晴岚还没有善罢甘休,一看到花树下的几栋别院,便道:「你我二人,也用不了这麽多房舍。」说著,手一挥,就将零星点缀在春光中的屋邸硬是合为一幢。
常洪嘉吃了一惊,想停下脚步,却发现魏晴岚手如铁箍一般,交握时不觉得紧,硬挣才发现无法挣脱。
等被这妖怪一路拉著跨过门槛,常洪嘉看著屋中幻化的家当碗筷俱是一对,唯有石屏风後,只搁了一张竹榻,一张脸烧了个通红。
魏晴岚像是没发现常洪嘉有多羞赧窘迫,轻声道:「常洪嘉,把画挂起来,好吗?」那呆子连耳根都微微发红,张了张嘴,终究点了点头。待挂轴挂好,回过头来,见魏晴岚负著手,在屋中慢慢绕了一圈,走过的地方,不是瓷樽中多出数卷前人真迹,便是帐上玉钩多别了一条犹带露水的花枝,香炉雾起,架上书满,连针灸铜像、药柜也一应俱全。
待一切布置妥当,魏晴岚低声道:「你伤势未愈,早些休息吧。」那呆子站著不动,讷讷地望著他。魏晴岚从怀中掏出几样瓶瓶罐罐,有些治冻伤、有些补元气,斟酌了半天分量,一抬头,见常洪嘉还杵在原地,蹙眉道:「快去躺著。」常洪嘉说不出半句忤逆之言,在那人目光注视下,一点点挨著榻沿坐下,随後又胡乱地去除鞋袜。魏晴岚等了一阵,见他还弯著腰,露在发丝外的耳背微微泛红,几件衣服不知要脱到何年何月,忍不住微微一笑,看到挂轴时的抑郁之情,突然便烟消云散。
彷佛等下一刻等得太久,魏晴岚将手中药瓶重新塞紧,指腹在炉口轻轻拂过。炉中明火一现,随即像泉眼一般涌出股股白雾,顺著炉盖的镂空纹样流泄一地。
转瞬之间,静室中就如同蓬莱仙境,四处白茫茫一片,云缠雾绕,满屋皆是催人欲睡的薰香白气。魏晴岚在白雾里候了一阵,手捏著香炉盖,在炉沿上轻轻蹭著,估摸著时间差不多了,才将炉盖盖了回去。
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室中雾气散得乾乾净净,只剩下半缕残香,和昏睡在竹榻上的人。
魏晴岚走到榻旁,慢慢将他额发拨开,看到那张红晕未褪的面庞,不由自主地又笑了一下。依那人温吞的性子,你推我让,上一次药该有多慢啊。这样想著,心里却如同雪水初融,等药膏抹匀,衣衫整好,四周已溢满了药材的香气,不知是敷药使然,还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那妖怪就这样枯站了许久,一遍遍地看著常洪嘉,有刹那光景,人彷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窗外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天寒地冻,万物服孝。他被打回原形,费力地从钵盂中探出头来,看见和尚卧在榻上,怀里摊开的经书被风吹得一页页往後翻去。心中似喜似悲,舍不得眨一下眼。
三千年闭口禅,日日夜夜悔恨难眠,终於等到这样一个人,把他从那场噩梦里带出,多少奢望,都近在咫尺……然而一旦回想起常洪嘉在画上新添的那八个字,免不了变得坐立难安。
满纸空言,从此休提?
怎麽能是空言?从沙池崩塌、白伞升空那刻起,这人所梦,就是他所梦;这人所求,就是他所求;这人的魔障,就是他的魔障。眼看要两心如一,怎麽能说……是满纸空言?
不知不觉,先前所下的那粒入梦香效用已过,常洪嘉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卧在竹榻上,谷主睡在相隔一拳远的地方,长发流泄一榻。常洪嘉惊坐起身时,才发现背後压住了几缕发丝,若非魏晴岚发色与自己殊然有异,几乎分不清是谁的。
这样头发相缠、呼吸相闻的良辰,从前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一时之间,只觉得这样并肩而卧太不成体统,慌得坐直了,双手去解两人纠缠成结的发丝。
忙了半天,眼看著墨绿色的长发在指fèng间不断滑落,脸上烧得滚烫,视线四下打量,等解开最後一丝打结的发丝,那呆子又怅然若失起来。浮生五十载,红尘七百里,霜发三千丈,烟花一万重,要是都能解就好了。
想到这里,发觉锦被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角,禁不住替那人把被子抖开、轻手轻脚地盖了上去。似乎察觉到什麽,魏晴岚忽然眼睫一颤,常洪嘉以为他要醒了,登时呼吸困顿、正襟危坐,好一会儿,看那人还静静躺著,才渐渐松了一口气。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恍惚了一阵,自己低笑出声。
怎麽会……这样爱著一个人。像身居火宅,眼见烈焰炽然不息,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心中没有丝毫退意。这样的痴病,有人能治吗?
那呆子笑了一会,视线忍不住落回魏晴岚身上,彷佛看一眼就少一眼,脸上时而悲,时而喜,谷中月已中天,万籁皆尽,只有水打浮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不知不觉竟是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