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怎么哭了?别哭了,没关系的,幸乃会保护你的。”
看着幸乃用手温柔地抚在妈妈背上,阳子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个妈妈要被抢走了的错觉。于是她也慌忙跑到妈妈身边,把手放了上去。妈妈吃了一惊似的来回看看两人的脸,然后马上将她们一起紧紧抱入怀中。
“对不起呀,妈妈是你们两个人的妈妈呀,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阳子完全听不懂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也不容她多问,妈妈摇了摇头,擦掉眼泪:“啊,真是太不好意思啦,得赶紧去做饭了呢,想吃什么?”
“土豆炖肉!”幸乃马上喜笑颜开地说。
阳子责备道:“不要提这么麻烦的要求啦,做点简单的不就好了。”
“可是幸乃最喜欢土豆炖肉了嘛。”
“没问题,就做这个吧,土豆炖肉,不过要稍微等一下哦。”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加上回来的爸爸,一家四口久违地齐齐围坐在餐桌旁。对于这顿比平常迟了很多的晚餐,爸爸难免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是在妈妈拼命使眼色的暗示下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阳子以外,所有人都在漫无边际地搜罗着话题,他们都说着、笑着。妈妈的眼睛也眯成了两条线,之前才哭过的事就像假的一样。
时隔很久的全家聚餐,热闹得更胜以往,可这种热闹却像是为了抵抗沉默而故意制造的一样,令阳子感觉到隐隐不舒服。
对于那日造访家中的中年女性,妈妈似乎完全不打算作任何解释,如此一来只能再去问慎一了。就在阳子打定主意的时候,那个事故发生了。那是在女人来访的几周之后,原本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休克症状,爸爸是禁止妈妈开车的,然而那样的妈妈,却出了车祸。
大雨倾盆的黄昏时分,阳子在带着微微寒意的家中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那时她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一直珍视的那个世界,被打破了。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并不知道自己路过的那个路口就在事故现场附近。医院里寂静无声,一脚踏进其中的瞬间,阳子心中那份妈妈还在努力求生的热切期盼便消失无踪了。
看见阳子她们来了,爸爸也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他说,损伤太过严重,无法让她们最后看一眼遗体。从那一刻开始,阳子的记忆就变得非常模糊。究竟是现实,还是做梦?幸乃当时是什么表情,自己又作何感想?这些她都很难回想起来。
从那以后,鲜明的记忆便所剩无几。其中之一是在守灵的时候,见到了那些之前对母亲退避三舍的邻居妈妈们前来吊唁,那些家伙居然也装模作样地流下了眼泪。
爸爸红着眼眶向她们客气地行礼,站在旁边的幸乃则放声哭泣。唯独阳子没有哭。她无动于衷地面对着那些妈妈们,看她们用手绢按着眼角惺惺作态。阳子只是动了动口型,无声地说道:“都是你们害的。”冰冷的空气干涸了嘴唇,让上面布满裂痕。
从警局到医院再到丧葬事宜,爸爸将所有杂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至少爸爸还是个爸爸的样子,这一点令阳子备感宽慰。然而,爸爸的心其实也已经明确无误地破碎了。
头七法事结束的那天晚上,亲戚们——不知为何就只有父亲这边的亲戚——以及公司的同事等都全部散去,自事故发生以来,他们终于又能吃上一顿只有自家人的晚饭。
唯独不见了妈妈的餐桌前,两个姐妹从来不曾见过爸爸喝得如此烂醉。阳子此前也只是听说过爸爸以前饮酒的事,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她知道爸爸在守灵的晚上也曾去附近喝过酒,只是自己绝对不会多说什么。
就是那个爸爸,像喝水似的把一杯杯酒灌进胃里,一旁的阳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能够阻止他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阳子牵起幸乃的手打算带她回二楼去,却被爸爸制止了:“不要逃走啊,阳子。我们是一家人吧?”那低三下四讨好般的笑声割开紧绷的空气,击打在鼓膜上。
“喂,阳子,妈妈得的那种病叫什么来着?”爸爸继续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对不起啊,要是我强行把她的驾驶证抢走就好了。都是我的错啊,全部都是我的错啊。”
阳子突然反应过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到父亲用这种成年人口气与她们说话。父亲开头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种忏悔的语言,突然又变成破口大骂地斥责妈妈,下一个瞬间却转而满心懊悔地抽泣起来。脆弱、纤细、无依无靠,简直没有比现在的他更加脆弱的人了。
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父亲,阳子突然觉得他才是那个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孩子,心中很不可思议地萌生出一种“想要拯救他”的情感。自己必须替代母亲的职责——这个想法也随之一同涌现出来。
父亲也仿佛领悟了这一点似的,话语一点点变得如同撒娇一般:
“阳子啊,你能原谅我吗?”“阳子最喜欢妈妈做的汉堡肉饼了吧。”“妈妈她啊,总是跟我说,阳子是最可爱的呢。”“还说有阳子这个女儿真好。”“总是说阳子……”“总是对阳子……”
爸爸为什么只提起阳子呢。想到这一点,她猛然低头去看幸乃,就发现幸乃脸色苍白,死死地盯着某一处地方。
“不要紧吧?”阳子问道,然而幸乃只是歪了歪头,什么也没有回答。于是阳子接着说:“好了,我们上去吧。就算没有发病,你也肯定是有哪里不舒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