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弘昼环抱着袭人,亲昵有加。袭人本就心思慌乱,她虽性情宽和达观,可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此刻以奴仆之身侍奉主子,既觉羞涩,又满心惶恐,紧张得不知该乖乖任由弘昼摆弄,还是主动做些什么来取悦主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正迷迷糊糊间,感受着弘昼的摩挲,忽听弘昼笑着吩咐道:“只还有一条,你要晓得名位分寸……”
袭人一下就懵了,刚刚才因弘昼不计较自己已非完璧之身,还加封自己为姑娘,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欢喜,觉得这是莫大的恩典,正沉浸在这份意外之喜中呢,怎么这会儿又提到“名位分寸”了呀。她心里疑惑,却不敢贸然询问,只是含糊地在弘昼怀里,用蚊蝇般的声音回道:“袭人蠢笨……只凭一心侍奉主人……哦,还有诸位妃子小主,主子如此恩典,我并不敢当真一味自矜起来的……”
却听弘昼又笑道:“不是说这个……我适才听你们口里口外还是一口一个太太、姨太太的……”说着,还回头瞧了鸳鸯一眼,“你们有几个也常是这口风……”
鸳鸯和蕊官在身后侍立着,方才听了半天重要的事儿,眼见着园子里怕是要发生大变故,心里正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呢。这会儿见弘昼把袭人拉到怀里,也不清楚弘昼只是随意逗弄,还是真要宠幸袭人,只觉得自己在旁边看着,又尴尬又羞臊,可园子里的规矩在那儿摆着,主人没发话,她们哪能随便离开呀,只能红着脸,低着头,抿着唇,盯着地砖强忍着。忽然听到弘昼回头说话,蕊官觉得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也就没太在意;袭人这会儿正被弘昼亲昵着,有点神思恍惚;倒是鸳鸯冰雪聪明,又贴身伺候了几日,对弘昼的心思性情也摸出了几分,听弘昼突然说起这个,心里一紧,赶忙微微躬身说道:“是……总是奴儿们说惯了称呼,失言了……”
袭人听了鸳鸯这话,也明白了几分,正要搭话,却听弘昼已经说道:“正是,如今,袭人你是本王亲口封的怡红院姑娘,怡红院里自然当以你为主。鸳鸯你们也是本王之贴身奴儿,那薛王氏、贾王氏,本王知道昔年是你们主子,怕也有些恩情,是当得恭敬……只是如今,在这园子里,她们并无名分。既如此,便是再下等、没名分的奴仆,也可算是你们的下人了。你们叫惯了太太不太太的也就罢了,只是上下身份可不能不依着规矩来。应当是她们,要听你们吩咐,伺候你们起居,遵从你们的命令……你们要是乐意,她们还得用身子来侍奉你们,供你们差遣……赶明儿还要再吩咐凤丫头、宝丫头她们,称呼是一方面,可尊卑次序绝不能乱了,若总是改不过来,还一味照着往年的尊卑行事,那就是不知深浅,不遵王命,和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又有什么区别?”
袭人听着弘昼这话,心里暗觉不妙,怕他又扯到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上,今儿自己冒死求见自首,本以为会受惩处,没想到一路下来不但没受罚,还得了意外之喜,她本就是个温和善良的人,这会儿又开始担心自己这一得势,会不会害了旁人,心里很是纠结,两头为难。又想起之前听麝月说,两位太太抛却了尊荣体面,忍着羞臊,侍奉弘昼珍珠砂浴,做得挺妥当的,按说弘昼该高兴才是,可却连个奴仆的名分都不肯给她们,让这两位曾经尊贵体面的族内夫人,如今只能屈居一众丫鬟之下,和往昔的晚辈都差着好几层呢。她先前就挺诧异的,这会儿仔细一琢磨,好像略微明白了弘昼的心思和喜好,虽说看着荒唐,可这种种安排似乎都透着一种别样的、难以言说的意味。她心里不禁替两位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主子感到难过,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开口答道:“主子吩咐的是,奴……袭人……明白的,定以主子之意旨为体统,以主子之封位为尊卑,回头……也吩咐怡红院里姐姐妹妹们,多有遵循。只是,主子既说到这里,袭人不能不以心底的话头相告。总是拼着主子责罚,还冒死请主子个示下恩典……”
弘昼便问道:“哦?你且说说?”
袭人整理了一下神色,眼中含泪说道:“主子,昔日里,我们都是府上家生的奴才丫鬟。两位太太,尤其是咱们府上的太太,一向是怜贫惜弱、慈悲宽仁的,就像菩萨一样的好人呀。连鸳鸯姐姐、金钏儿妹妹、玉钏儿妹妹在内,都深受太太的大恩……如今太太承蒙主子庇护得以保命,自然一切都以主子所拟定的尊卑为准,名分上肯定会遵循,绝不敢违逆主子的心意,只是这往昔的恩德,我们怎敢忘却呀?太太和姨太太虽说上了年纪,可也依旧是美人儿呢,袭人不敢冒昧地求主子多多宠幸她们,只求主子赏她们一份差事,也好让她们有个安身之处,能为主子尽心效力。凤妃和淑小主都吩咐了,在怡红院里设‘绣衿馆’,专门负责园子里姐妹们的衣着之事,她二人到底更有年纪和见识,比我们这些青涩无知的丫头强多了,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侍奉主子呀。主子既然恩典我掌事怡红院,可否仍允许她们在这差事上依旧主事呢?否则……两位太太也没办法报答主子的恩情,我……我也实在无颜去见两位太太了。”
弘昼想了想,说道:“也罢。倒难为你们这份孝心了。既如此,怡红院依旧由你掌事。这个‘绣衿馆’总司园内衣衫服饰,不封名号,却赐给她们这份差事就是了。”说着,仿佛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道:“说到这里,玉钏儿回来没有?”
鸳鸯听着袭人那番话,眼眶都快红了,又听到弘昼许了王夫人等差事,心里又是感伤又是欢喜,赶忙答道:“早上便回来了,只是今儿上午,园子里闹腾,主子您也不得空,没敢惊动主子……后来又来这里见了袭人……姑娘……如今怕是和金钏儿在外头房里候着主子吩咐接见呢。”
弘昼略一思索,伸手拍了一下袭人的臀部,笑着说:“折腾了半日……嗯,你不用害怕……左不过是昔年侍奉过你们府里哪房没德行的老爷少爷罢了,本王才懒得过问那些。你既然肯在本王身上用心,……难得身子也绵软馨香,模样也周正,这份恭顺体贴更是难得,本王有兴致了,总会来亲近的。只是这会儿有事,倒该见见玉钏儿了,你且下去吧,嗯,今儿这事儿可不小,紫英是个得力的,怕是今儿就要进园子拿人了。你可以去见见凤丫头……嗯,还有情儿,把今儿的事儿跟她们交代一下,就说本王要清查园子、捉拿奸佞奴仆这事,她们协理园子不力,闹出这些烦心事来……哼……养着她们是让本王快活享受的,可不是让本王劳心费神的,叫她们可得好好反省反省,还有封你做姑娘的事儿也一并交代一声。”说着,不知触动了哪根情丝,竟在袭人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袭人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上半身都酥麻得厉害,可弘昼既然吩咐让“且下去”了,她哪敢贪恋,赶忙红着脸,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跳到地上,又跪地行了礼,回话道:“主子,袭人并不敢乱了分寸。我那日那般胡来,惊扰了园子,今儿本来是求主子先折辱我再赐我一死的,万万没想到主子竟赐下这般大恩。我……我守礼不敢推辞,只当是自己积了几辈子的阴德才换来的罢了。能多活一日,那也是主子的天恩呀,我必定会小心翼翼,只求能报答主子的恩情一二。”说着,又恭敬地叩了个头,这才退了出去。她也不敢去看在院子外候着弘昼吩咐的几个丫鬟宫女,径直走到厅外,转过回廊,踏上鹅卵石小路,走着走着,只觉得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这才发觉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当下便决定先回后院房中换身衣裳。
那怡红院的正房暖阁,以前本是宝玉的居所,虽说如今宝玉再也没机会回来住了,可几个丫鬟奴仆也不敢占了那屋子,依旧在后院厢房的几间香闺卧室里住着。后来王夫人、薛姨妈来了这儿,袭人、晴雯、麝月等再三恳请“太太、姨太太可住里头”,可二女哪敢呀,只在厢房末尾处打扫了两间素净房间住下了。今儿袭人求见弘昼,弘昼居然来到怡红院接见,自然是在前头正厅,众丫鬟们都惶恐地躲在后头各自房里候着,也不知道会等来怎样的祸福。袭人这会儿回来,见后头小厅里已经围了好些人,好在王夫人和薛姨妈不在,只有晴雯、麝月、秋纹、碧痕、四儿、五儿、茜雪、坠儿等怡红院的丫鬟们聚在一起,满脸焦虑。袭人一出现,众人便围了上来,“姐姐”“姐姐”地喊个不停。袭人只得苦笑,她心里明白这场景有多尴尬,只是不敢违背弘昼的意思,只是微微收敛神色,点头笑道:“妹妹们倒难为你们担心了,没事的。我适才去见主子,回了些话……本来都做好了主子要罚我的准备了,没想到……主子竟是……竟是格外施恩,如今,竟封了我姑娘的位份……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意外之喜呀,我先前可从不敢奢望,只是主子为尊,咱们这些位份什么的,说到底也不过是博主子开心的由头罢了,所以我也不敢推辞。其实这么一来,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倒像是僭越了,这可真是我的罪过……只还求诸位妹妹体谅我,莫怪我……许我依旧一心对待妹妹们,那就是疼我了……”
众丫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麝月平日里和袭人最是贴心,最先反应过来,喜道:“这,这可是大喜事呀……想来姐姐在里头肯定不容易呢。”秋纹也跟着说道:“我早知道姐姐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当真是恭喜姐姐了。”众人也都纷纷附和,嘴上说着恭喜的话,只是这恭喜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怕是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了,倒把袭人弄得哭笑不得。
只有晴雯那性子,往日里袭人不得志的时候,她还会替袭人说话,可今儿见袭人这般得意,心里头就不免有些别样的情绪了,半是打趣半是带着点酸意地玩笑道:“姐姐如今是姑娘了,这可真是主子的恩典,姐姐的造化呀。咱们这怡红院里,如今又多了个主子了……确实该恭喜姐姐才是。只是姐姐既然成了姑娘……我们几个可都是奴仆呀,下头还有几个小丫头连个位份都没有呢……姐姐……依着园子里的规矩,要不要……瞧我们哪个顺眼,让我们……嘻嘻……服侍服侍姐姐啊。”
众丫鬟除了袭人,其实都还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平日里听着这些风月之事都觉得害羞,这会儿听晴雯这般口无遮拦地打趣,都羞红了脸,嬉笑着嗔怪她,啐了好几口才回过神来,想到这确实是园子里弘昼定下的规矩,万一袭人真有这意思,那可还真不好应对,竟都偷偷抬眼看向袭人。袭人本来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被晴雯这么一说,心里莫名一慌,鬼使神差地也偷偷瞧了瞧麝月那起伏的胸脯、秋纹那纤细的腰肢、坠儿那还带着稚气的臀部,心里莫名一阵荡漾,随后又打了个寒颤,暗自想道:“这主子定的规矩,竟是这般让人心里起波澜”,赶忙收敛心神,说道:“莫胡说了”,叫众人安静下来,才接着说道:“只是不好去见两位太太……”
晴雯这会儿也觉得自己刚才那玩笑话有些过分了,听袭人说起正事,便赶忙出主意道:“我的姑奶奶,你就别想着面面俱到了。太太和姨太太其实看得挺开的,如今要是还揪着往日那些事儿不放,那不是自寻烦恼嘛。就连宝姑娘,前儿来看姨太太的时候,都还反复叮嘱我们呢,说不可太敬重过去的身份,园子里位份才是要紧的,要是惹得主子不高兴了,那可就糟了。她可是亲娘亲闺女呀,都这么说了,你还在这儿不知所措个啥呢?”
袭人想想也是,当下觉得无可奈何,便说道:“罢了,你们别围着了,都散了吧。我奉命要去两位妃子那儿走一趟,晚上……我亲自去见太太和姨太太说这事罢了……如今我得先换换衣裳才好。”这怡红院的丫鬟们平日里本就以袭人为首,这会儿见没出什么事儿,虽说得知袭人晋位有些意外,但总归是喜事一桩,便一个个笑着散开了。
只是人群中有个女孩,本家姓方,荣府里给取名叫碧痕的。论起来,她也是荣府下人家中稍有体面的奴仆之女,依着贾府的规矩,七岁就进府了,在怡红院里学着伺候人,比袭人、晴雯她们都要小个三四岁呢。她年纪虽小,可这模样和身条儿,倒是出落得越发水灵动人了,尤其是那胸前,随着年龄增长,少女的胸脯渐渐隆起,虽说她自己觉得挺害羞的,私下里连晴雯都打趣她“哪里像十几岁的丫头,倒和史大姑娘有得一拼了”。只是这宁荣两府里,漂亮的丫鬟众多,她年纪又小,性子还腼腆温婉,光凭这身材上的优势,在一众丫鬟里也不算出众,大家都只把她当个小妹妹看待,也没让她担什么重要的差事。
可这碧痕呀,别看她腼腆羞涩,不善言辞,心里其实也有着自己的小想法呢。少女怀春,她稍稍懂事的时候,也曾偷偷想过宝二爷的俊秀、琏二爷的倜傥,夜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入睡时,甚至还偷偷摸过自己那刚刚发育的胸脯,心里又羞又乱地想过:“我这儿……只怕确实比晴雯姐姐的还大些呢……”按当时府里的规矩,怡红院的丫鬟们,不过是等着宝玉慢慢长大成人,然后从中挑些模样俊俏的,供宝玉亲近狎玩、发泄欲望罢了,就算被主子破了身子、失了贞操,也不敢奢望人人都能像袭人那样,有机会被收为房里人,更进一步呢。碧痕年纪小,平日里依附在袭人等人身边,也没敢有太多别的想法。
没想到府里突然发生变故,弘昼圈了园子,封了奴仆,怡红院里封了袭、麝、雯、纹四女为奴仆,她却没轮上。本来按她那性子,就跟着大伙一起混日子也就罢了,可到底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今儿也不知怎么的,旁人听闻袭人进位,或喜或忧,只有她,像是一下子鼓起了十几年的勇气,听到袭人说“都散了……如今要换换衣裳才好……”,又见众人渐渐散去,竟红着脸,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似的,慢慢走近袭人,细声细气地说道:“袭人姐姐,您如今身份不同了……既要换衣裳,由妹妹伺候,……可好?”
袭人一开始愣住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过了片刻,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碧痕,不知怎的,就想起弘昼吩咐的那些话来,虽说都是女子,却也忍不住细细端详起碧痕的眉眼来,但见她眼眸清澈,睫毛弯弯,粉腮泛红,嘴唇娇嫩,整个人就像婴儿般纯真粉嫩,再加上那轻声细语,又恭敬又娇羞的模样,袭人心里竟也泛起一阵涟漪,略一思索,才笑着牵起碧痕的小手,说道:“也好。”便和碧痕一同进了自己的卧室去换衣裳了。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袭人已经换下了那身被汗水浸湿的裙衫,换了一套粉蓝色对襟睡莲小褂裙,头发上簪了一朵绸粉八角小珠花,腰间系着一条粗纱灰蓝萝纹腰带,脚下蹬着一双鸳鸯花布千层鞋。她估摸这会儿暮色将近了,也没再叫其他人跟着,只吩咐碧痕去厨房安排一下,以备弘昼万一要留在怡红院用晚膳,自己则独自一人往缀锦楼去见凤姐,准备把弘昼的意思转述给她。袭人向来谨慎小心,见到凤姐后,便依照弘昼的意思,安分守己、一五一十地说着弘昼要搜查封禁园子以及自己被加封的事儿,说完后跪地行了礼,只等着凤姐吩咐。
那凤姐却是个最会体贴人的,赶忙笑着上前拉住袭人的手,又是呜咽又是笑着说道:“袭人妹妹来晚了一步呀,适才就有宫女来禀报,说詹事府已经派人拿了凹晶馆里的太监王可信和丫鬟花慧了。这园子里这么不安生,惹得主子生这么大气,可不都是我这没眼力见儿的,没把园子打点好嘛,主子怎么惩戒我都是应该的。倒难为妹妹你这么为我费心周全,你这份心意也就罢了,难得的是这性子,可真是帮我免去了不少大麻烦呀。妹妹你可千万别心里不安,就凭你的容貌和品性,寻常的主子姑娘都比不上呢,更难得的是你这片用心。你说主子赏你是你的福气,岂不知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心里还直念佛,觉得这是我的福气呢。”
袭人哪敢承受这样的夸赞呀,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谦虚地说道:“主子的恩赏,那是万万没想到的,我哪敢真的厚着脸皮把这当成自己的本事,还惹得园子里其他姑娘们心里不舒服呀,实在是惶恐得很,只求妃子教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