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大臣马愉出列,怒问刘、李两位侍讲以及翰林院各位官员到底有何罪过?以致一个侍讲学士被杀,那么多人遭受酷刑折磨?紧接着,内阁大臣曹鼐出列,大讲尊师重道之理,又说起太祖皇帝设御史一职,可以风闻奏事,不因言获罪。这刘侍讲上书言十事,虽然大部分没有被采纳,可朝廷也不能因此就杀头不是?你还让百官说不说话了?你这是有违太祖遗训,有悖祖宗之法等等。
其实,大家心里也都门清儿,说什么太祖皇帝的,搁在一般人身上还真扛不住,可王振是谁啊?那位可是把太祖皇帝“内官不得干政”的铁碑都毁了!太祖皇帝在他眼里,还有什么威信?顶多就是个符号吧?嗯,“太祖皇帝”,也就是四个汉字而已。
这边刚开始冲锋,却又见宫禁的人前来汇报:宫门那边跪着喊冤的人更多了。
原来,是那些和李应庚一起被打的翰林院官员们得到了消息,见李侍讲竟然不顾个人安危,为大家伸张正义,大家也不好作壁上观。李侍讲不愿牵连大家,但大家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独自冲向敌阵送死不是?
敢站出来替刘侍讲喊冤上书的,自然都是有血性的。现在不但要替刘侍讲喊冤,还要为自己辩冤,那更加不能当缩头乌龟了。于是乎,一个一个地得了消息之后都迅速赶来,身上竟然也是统一着装:白色的囚服,胸前背后大大的“冤枉”两字。
这正好给内阁诸公增加了炮弹。炮声隆隆,弹药充足呐……
王振见诸位大臣来势汹汹,尤其是一向德高望重而又谨小慎微的内阁首辅杨溥,竟然也劈头盖脸地将皇帝和自己一起痛斥一通,不由得内心惊惧起来。他有心退让了,只要还有皇帝的圣眷在身,他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
可是,他若是退缩躲避,那少不得要承担一个构陷大臣以及草菅人命的罪名,甚至还有可能坐实了自己国之奸贼的身份,这是他万万不能允许的。
真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难道真的是刺刀见红,不死不休了么?
当然,王振的胆子一向不小,狂妄更有几分,真得要是刺刀见红,他倒也敢赤膊上阵,只是那样免不了两败俱伤。如果杨溥没有参与到这场战斗,他说不定早就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了。什么马愉、曹鼐之流,虽然也是内阁大臣,但还真没放在他的眼里。
杨溥也知道这个情况,自己年纪大了,虽然压不住王振的势力膨胀了,可若是自己真得坐视不管,那就真的是所有声名毁于一旦了。
翰林院,那是内阁官员的储备仓库,而且里面都是大明朝历年的状元进士之流,是国家人才最集中的地方,有多少人的门生以及明日的政治之星在里面?你王振偶尔动一动,或许我无可奈何;但你若想将翰林院搞得天翻地覆,内阁绝对不能忍受,大明绝对不能忍受。
一边是杨溥带着大臣,一边是王振背靠皇帝,经过激烈的争论,最终还是认定了刘球诽谤君皇、妖言惑众的罪名,不过人已经杀了,而且死得太惨,那么就不再追究其他了。至于李应庚等人,或许只是被小人蒙蔽,虽是小错,但可原谅,就下旨斥责一番,让他们回家去吧。
说实话,这个结果出来,最终还是杨溥输了。不过,对杨溥而言,先保住李应庚等人的性命要紧,他只是担心,李应庚等人肯定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只是他们能明白自己的苦心么?
不管明白不明白,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应庚拒不接受这种结果,如果担心自己的小命,他完全可以不用来。既然来了,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就算死也得要一个清白出来。
杨溥等人在朝堂上争执了半天,其实只不过是没有让这件事情发酵而已,只说什么主持正义,讨还公道,目前看来是根本没有实现的。
杨溥无奈,还得进宫一趟。可皇帝说了,朕已经让他回去了,是他自己不回去的,怪得了谁?至于说冤枉,就算真得冤枉,你也要有个审案的时间不是?你这样跪在这里不走算什么?威胁朕么?
就这样一直跪了一整天,清贵的翰林院官员们实在受不了了,毕竟现在已经进入夏天,太阳很是毒辣,有几个人都已经晕倒过去,被抬回家去。当然,这一回家肯定要休养些时间,眼下是不可能再过来一起跪在这里受苦受难了。
随着离去的人越来越多,李应庚也渐渐地心灰意冷。他回头看了看还在坚持的几个同僚,其中有侍读学士高谷,年龄比他大,中进士也比他早几年,只是仕途没他顺利罢了。高谷为官清廉,办事公道,素有正直之名。还有几个年轻人,比如去年刚中进士的吕原,同样是个孝子,善良耿直,刚入官场还没有那些明哲保身的念头,看着老师受欺负,自然是热血上涌,奋不顾身。
可李应庚知道,虽然自己已抱死志,但这些年轻人却没有义务陪他送死。如果这件事再拖下去,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应该说很有可能是大大的祸患,到时若是连累了这些年轻人,他真得是愧对朝廷,愧对良心了。
想到这里,李应庚几滴眼泪滑落出来,泣声道:“世用兄、逢原、诸位,你们且请回吧,不用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世用是高谷的字,逢原是吕原的字,在翰林院,除了李应庚,也就以高谷为首了;而吕原在那些年轻人里,也是佼佼者,所以他特意点了两个人的名字,也是希望二人能够劝说其他人一起离去。
虽然大家都在诏狱遭受酷刑,但跳出来非要喊冤的是李应庚一个人,其他人并不见得就是这个意思,更多的可能是看他跳出来了,被逼无奈跟着来的。所以,李应庚才说大家是陪着自己来的,这个人情他得认。
可既然已经上了船,又怎么轻易下得去?再说上船的这些人,虽然有被逼无奈的成分,但血性也是不缺的,说不得要拒绝李侍讲的好意,要陪着李侍讲一起抗争到底了。
李应庚点点头,也不强逼大家,只是转过身来,向诸位磕了一个头。大家急忙回磕,这是怎么回事?哪有李侍讲给咱们磕头的?正纳闷着,却见李侍讲撩着衣摆,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奸贼当道,李某不屑与奸贼并存天地!身后之事,拜托诸位了!”
说完,李应庚转身扭头,砰的一声,狠狠地一头撞在宫墙之上,身子抽搐几下,萎靡于地,眼看立刻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