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专心于我的学习。我是不可能因为外界的任何事情而分心的。天黑了,很显然全大队的人都到齐了,会也开始了。和每次一样,张书记发言,张书记发言后其他大队领导轮流发言。令我震惊的是,这回的会公社领导也来人了,也发了言。但我真正震惊的是,他们在会上没讲多少,我就听出了他们讲的是我,指名道姓说的就是我。仍然是充满了仇恨、愤怒、敌对,不能容忍邪恶而我就是这个邪恶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指名道姓说我了,而且那样精辟、深入、全面、具体,论证充分、有理有据、详实清楚,是我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更让我惊异地是,领导们讲完了,各参会社员群众也每人都讲了一通,有时还是好几个声音在一齐讲,有好几个人在一齐讲却并不影响大家都听到了、听清楚了每个人说的是什么,而且,无论是领导还是群众,都是严肃的,从骨子里严肃出来的,他们人人畅所欲言,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利,每个人的发言都被所有人认真地听取了,一种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发言的民主、自由、平等的气氛是整个会场的灵魂,我是如此比我对我的皮肤还要亲近切实地感受到了它,虽然他们声讨揭发的是我的罪恶,我却被这种在现实中没有经见过却如此让人亲切的气氛深深地吸引了,虽然专心致志地做作业,头也没抬一下,却全身心都在听他们的发言了。
我双腿抖得厉害,身上阵阵发冷,这是因为他们所讲所探讨的是我,也就是&ldo;恶&rdo;本身,但是,我却无法否认他们所言的无限的客观性和公正性。这是我从未在人们身上听到过的,除了在幻觉中外。这实在是让我惊异。当然,我很平静,我已经是在任何情景下都平静如岩石的人了,即使抖得如筛糠似的也是如此。发言的越来越多,我才听出来开会的不止我们一沟人,也不止几百上千人,一万人甚至于几万人也有了,也不知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好像到处都有来的人,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都有来的人,我们院子都容不下这么多的人了,我们院子外边、院子外的大路都挤满了人了,而且人还在不断增多。来人都可以发言,也都发了言。他们人很多,有可能比几万人都还要多,但一点也不拥挤,他们发言更是如此,更不&ldo;拥挤&rdo;。同时几千人在发言,但没有人在抢着说,没有人只许自己说别人听,是那么地秩序井然,而且谁的发言也都在被所有到会的人全神贯注地听着,也被所有到会的人听清了、听全了、听懂了。我也同时在听几千人的发言,但我把几千人的发言个个都听清了、听全了、听懂了。他们无不是畅所欲言,无有任何顾忌和保留,也绝对不需要有任何顾忌和保留,需要有顾忌和保留,更不用说恐惧,是他们想都想不到的。这当然也让我惊异。让我惊异和入迷的太多了,我感觉到这个会议是一个宇宙盛事,一个可称之为宇宙灵魂或人类灵魂那样的奇迹。领导人物也在增多,竟有大到县级、地区级甚至于宇宙级那样的领导出场了,但是,他们全都是并没有什么特权的人,他们只是这个会的平等的参与者罢了。越往后,我身上就越冷,因为越往后我的罪就越在全面浮出水面,昭然于天下。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法心悦诚服这些揭露的客观性和公正性。我感到自己就是在他们这种揭示中整个灵魂都在打开来,今生的、前世的、过去的、现在的、明白的、隐蔽的罪恶都在向我展现出来。我感到,到最后,我也照样有今天到会的每一个人一样的权利到会上发言,我的发言将会和今天到会的每一个人的发言一样有分量、有深度,也一样会被所有到会者听清、听全、听明白。
最后,我听见爹妈也站出来发言了。他们照样是在揭露我的罪恶,字字入肺,声声入腑。我吃惊爹妈会这么说我,他们从未这么说过我,他们要是早这么说我我早就听从他们的了。我感到这才看到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他们的本来面目会这样好,会有这样的深度,产生了那样尊重和敬爱他们的感情。我该下地狱,下阴间,我无怨无悔‐‐只要爹妈,还要人们就是这个时候在这个会上这样的人。
最后,他们一致的结论有了,判决也就开始了。判决出来了,是我至为恐惧的,是我无法承受的,但是,我也是心悦诚服的,因为它是绝对公正的。我的门被打开了,进来了□□个人,分列两排坐在我屋里把我看着。他们是他们通过平等公正的民主选举选出来的,是可以代表他们所有人的。
在整个开会的过程中,爹也进来过两三次,如同平常一样。但他出奇地平静,甚至于还感到愉快、轻松,尽管也有特别的紧张和沉重。有几次他都似要对我指出外边正对发生着的事情,但是,虽有不忍打断我如此专心致志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对末日审判的敬畏,使他没有这样做。末日审判是可怖的,但也是使人心宁静和敬畏、臣服的。爹身上就有这种宁静,这种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宁静。这让我替他感到欣慰。我身上广大无边的寒冷体验,恰恰就是由这种敬畏和宁静产生的。
就这样,那□□个人一直把我盯着。爹进来出去也不干扰他们,不为他们感到恐惧和紧张。被他们这样盯着是可怕的,他们施加给我的惩罚就是这样把我盯着。他们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黑,越来越形如地狱之眼地把我盯着。我愈发意识到这样被盯着本身就是那最大的惩罚,它是人无法承受的,只要他是人。但我平静地承受着,即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发抖。我完全不担心会有锄头落下砸烂我的头那样的事情发生,但这种可怕的注视就是让我进入死亡状态的惩罚,只不过我对此心悦诚服而已。
时间在流逝,几个把我盯着的人都已经成了几个&ldo;黑洞&rdo;般的&ldo;东西&rdo;在那里把我盯着了。我的作业也终于做完了,该睡觉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抬起头来‐‐呯地一声,整个烟消云散了,原来整个会议,那么多人的发言,爹几次进来,还有八九个被所有人民主选举出来的人进屋把我那样盯着,全都是我的幻觉,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一个和平时哪个晚上都没差别的晚上,所发生的那不寻常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发生在我脑海里的。然而,却不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看到了有四个黑暗的身影在我屋子里,它们都有人的形状,如果信鬼的人看见它们立刻就会叫喊起来说屋里有鬼了。当然,它们只是我的幻象。我还看到窗子和门都关得严严的,它们今夜就从未打开过,包括被爹来打开。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爹今夜一次也没出现在我这屋里。不过,我还是以一种勇气把窗子打开了,没有看到那么多的人,一个也没有看到,但却不是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是看到了几个鬼立在我的窗前。当然,我说是鬼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对我看到的种幻象的比喻,只不过把它比喻成鬼,却是就算有鬼的存在,也只有我这种幻象才是真的鬼,那存在的鬼倒算不上什么了。
我站在桌前想了一下,还是毫不迟疑地去打开门,走了出去,看到院子里也有好多鬼,还有红的绿的光在闪耀。我走到院子外边。当然,我没有看到那么多来自全宇宙的人,但我看到几个极其恐怖的异象,可以说几乎个个都有我五岁那年经见的高观山那个幻象那样强烈和恐怖。它们一溜儿排过去,每一个都如开肠剖肚一般,把秘密彻底地展露于外,你要么看尽这些秘密,要么逃走。对这几个异象,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饿死、冻死、病死的人全部惨状集于一身,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被打死、整死、斗死的人全部悲剧集于一身,一个可以说是把人类全部以种种形式自杀而死的人的悲惨集于一身……对于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四十多岁,饱览人间形形□□的悲惨的我来说,我是如此清楚地知道,虽然十来岁年少不更事的我见到的这几个东西不过是幻象而已,但是,要这个四十多岁的我再见一次这些幻象,我完全会还没有看到它们的影子就逃之夭夭了,哪怕是逃到必须看尽人间一切最惨烈之事的地方去,而十来岁的我却以他自以为的那种&ldo;做人的责任和使命&rdo;把这几个异象看了一阵子才回到屋里的。幻象是可怕的,不可怕也不会产生幻象,但是对于十来岁的我来说,幻象也是大门,是通道,是走廊,是指引,是路标,只有通过它们才能到达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应该到达的那个地方。我什么也不相信,但我相信幻象,尽管我十分清楚它们只是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