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有这个幻象的这间屋子外嚎啕大哭,这间屋子的窗子就在我旁边,所以,这个幻象也可以说就在我旁边。我这次的嚎啕大哭那是一次认真和投入的嚎啕大哭,也是一次我不知做过多少次,我就是因为它们才不被这个世界放过的那种&ldo;创造&rdo;行为,作为这样一个&ldo;创造&rdo;行为,它不如我躺在床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我不成黑娃第二也会疯了却见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上帝和天堂的行为,不如那次彻底地颠覆了我已经习以为常的那种物理观、世界观和宇宙观我已注定为它付出一生的思考和研究的&ldo;月夜行动&rdo;,不如我在平生第一次数学竞赛中以意念让他们那条板凳成了虚无从而毁了我的前程的行为,不如总是要写那样的作文从而几乎成了人民的公敌让爹打断了不知多少根黄荆棒的行为,不如我为知&ldo;我们到底是如何看见外界物体&rdo;的而做的那些招到了一沟人的议论和攻击并给我设计出了必须把我教育成&ldo;忠诚老实的狗&rdo;的全套方式方法的行为,不如我整整一年时间每天晚上都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的行为……但是,它和所有这些行为同属一个性质,是同一个家族里的成员。这就是为什么哭了一会儿,我身边就出现了这些幻象,它们五颜六色、千姿百态,无法言喻它们有多么壮丽,它们和屋子了那个已经存在好几个月了的幻象交相辉映,使得它们看上去就算把上帝创造的整座地狱都呈现出来,也不过如此。
实实在在地说,我多么需要在这次嚎哭中把一切撕碎,把我自己撕碎,把我的心撕碎,真的把我那不是抽象意义上的而是实实在在的肉体的心脏撕碎,把我整个人撕碎。这种需要都达到了什么程度呢?达到了我都完全不应该把它说出来而是保持沉默的地步,因为,怎么说也不可能说出它已经达到什么程度了。但我知道不能真的这样做,真这样做也不可能把必须撕碎的东西真正撕碎。做人是沉重的,就因为有些事情他多么渴望去做,只有做了他才能活下去,不然,他生不如死,但是,他却知道绝对不能去做,因为那样做的实际结果就是毫无结果。所以,我只有像这样哭,这样&ldo;创造&rdo;。如果有什么能够真在一定程度上把这一切必须撕碎的撕碎,也只有这种仍然带有那种&ldo;创造&rdo;的哭了。
但是,我心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的是,因为顺利地考上了建兴中学那样的学校,哭一下也许是可以的,是可以享受到的一种&ldo;奖赏&rdo;和&ldo;特权&rdo;,但像我这样嚎哭又是一次极不明智、极其失败、还是重复了我已经有过无数次的失败的行为。为什么呢?就因为它仍然是那我已经重复无数次的&ldo;创造&rdo;行为同属一个性质的行为。因为我考上了建兴中学那样的学校、考上了已经被人们神化了的学校和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了,我就有&ldo;特权&rdo;了,可以哭一下,但绝对不能这样哭,这样的哭的&ldo;特权&rdo;还是我仅考上个建兴中学所不可能有的。也许,这样的&ldo;特权&rdo;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有的。
在我的哭声中,我们家是安静的,我们整个院子是安静的。今夜,我们整条沟、整个山村也有从未有过的安静。爹妈和我两兄弟都在灶屋里,他们那儿尤其安静。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在爹听出我的嚎哭仍然一点也不是一个&ldo;合格的人&rdo;所可能的嚎哭,它显然还是我一以贯之的那种&ldo;品性&rdo;的表现,还是我以前那种&ldo;创造&rdo;的行为的时候,爹已经又一次打定了主意和下定了决心,那就是通过一切手段也要让我在建兴中学的生活和学习与我以前的生活和学习类似,因为我仍然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相信,不如此,我就不可能在这个世上有立锥之地,更不用说还要飞黄腾达改变我们家的面貌和命运,而对于他来说,在这世上活下去和成为他所想象的那种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压倒一切,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空的,只有百害而无一益,是绝对要避免、杜绝和消灭的。我甚至都已经看清楚了他第一步将具体怎么对我做。我们家那个最虚无缥缈,但正因为有它一直以来人们普遍认为我们家还算有一个、比那些一个也没有的人要强不少的靠山‐‐黄叔叔的儿子也考上了建兴中学那个初中班,我们将会是同班同学。在我这哭声中,爹已经想好了的一个主意就是,他提着厚礼去拜访黄叔叔,向黄叔叔和他的儿子说明我的情况,要黄叔叔的儿子在我们成为同学后担起对我的监督、教育和改造的责任,我在建兴中学了,他身为我的父亲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监督、教育和改造我了,而我必须监督、教育和改造,甚至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不因为有我那种个性和聪明才智,只因为我是穷农民的娃儿就永远也需要监督、教育、改造,永远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个责任就希望由黄叔叔的儿子替他担起来,黄叔叔的儿子当我的老师、当我的再生父母,他也会要求我得就像对再生父母那样尊敬、那样听从和服从地对待黄叔叔的儿子,每天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作思想汇报,每天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检讨今天又犯了什么错误,每一个行为都要向黄叔叔的儿子的请示,只有等黄叔叔的儿子同意后才能去做……
爹在灶屋里默默地、已经吃了定心丸地动着这些心思,意志坚定地和缜密地思考着,我把他这些思考看得一清二楚。对于我,整个世界什么也不是,而是一个整体的黑暗和虚空,而我就是这个黑暗和虚空,所以,要我看清楚不论是爹还是任何人内心里那看不见的种种活动,实在是太平常了,就和只要你不是瞎子,你就能看见外界事物一样。我还看见了,爹这么做,还不只是因为他认定我需要、永远也需要这样的监督、教育和改造,永远也需要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因为他要以此维护我们家和黄叔叔的关系,像我们这样的穷农民家庭,有这样一个关系太重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有它的作用了,甚至大作用。我还看了,除了要求我进建兴中学后必须和黄叔叔的儿子建立起来这样一个关系外,他还会去拜访建兴中学的老师们,讲明我的一切情况,希望他们对我有特殊的教育。总之,仅在爹这儿,我在建兴中学日子,他也将尽他所能地把它变成我过去这种日子的延续和发展。
但是,我能干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如此嚎哭,尽管我知道我不如此嚎哭他也许就不会对我这样做了,我在建兴中学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而我多么需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不再继续从前那种日子啊!
不过,我也清楚自己。我如此嚎哭就因为不管爹对我这不这样做,我在建兴中学也同样不会有希望,我的整个未来都不会有希望。至少也是爹寄予我的那一切希望都不可能实现。爹对我寄予的那一切希望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我看到的仍然是,我考上了建兴中学,和我以前的每一次考试不管考了多好的成绩一样,它们都不是&ldo;我们的世界&rdo;里的成绩,与其说它们是人的成绩,还不如它是鬼的。只要不在&ldo;我们的世界&rdo;,那就在鬼的世界,就在阴间,一切都是鬼的,一切都是阴间的。我在建兴中学也将完全在阴间、在鬼的世界,在我的只有黑暗、寒冷、虚空的世界之中,绝不可能在真正的建兴中学,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这个阴间、这个鬼,这个黑暗、寒冷和虚空本身。爹所梦想的那一切只在&ldo;我们的世界&rdo;里才有,也只有在&ldo;我们的世界&rdo;里的人通过努力才能实现。爹对此要是多少知道一点,也不会还不放弃要我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决心和意志,我的日子就会多少轻松一点了,而只要我能轻松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说不定我就给他考上大学了,成了人中龙、人中凤、人上人了。但是,也可以说爹正因为对此很清楚才要这样对我,因为既然我不是人而只是阴间的鬼,那也只有如此这般的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能成为阳间的人,也就是成为&ldo;我们的世界&rdo;里的人,而只要不是&ldo;我们的世界&rdo;里的人就什么也谈不上,一切都永远等于零,考上了建兴中学、考上了大学也都等于零。这是实在无解的矛盾啊。我能干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这样嚎哭,尽管我不这样嚎哭,这个矛盾说不定就不会这样尖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