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想要称霸唐人街,他还想要改变唐人街。
他逐步削减商铺每月的保护费,他禁止街头出现未成年妓女,他关闭了许多地下赌场高利贷,他不允许金三角的毒品再流入唐人街。
这一动,就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见了血的狼,又怎么可能放弃到嘴边的肥肉,回去再吃草?
“父母十周年结婚纪念日,和平饭店的那场枪击案,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并且背后的凶手不只是一个人。”
“那一年,我七岁。”
因为被从小照看他的菲佣阿妈死死护在身下,所以逃过一劫,但是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目睹了父母被枪杀的惨状。
洛展飞一死,唐人街就乱了。洛展飞的弟弟洛展鹏站出来主持局面,料理了大哥的后事,收养了大哥的遗孤,在接下来的数年中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洗,誓要找出杀害大哥的真凶。
唐人街内部各方势力重新洗牌,加之一直虎视眈眈的越南帮和跃跃欲试的黑手党,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那十年,是唐人街最混乱无序的十年。
洛景明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样黑暗年代中成长的。
他对此一带而过,但是谭孤鸿也能想象得出来。
本来衣食无忧的小少爷,平日里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因为背不出《春江花月夜》而被打手心,一夜之间,父母双亡,众叛亲离,寄人篱下。他身边唯一能信任的,就只剩下从小一起长大菲佣阿妈的儿子阿坤,还有母亲生前的保镖李正楷。等着他的是暗中无数的敌人冷枪,还有心头父母惨死在眼前的那沉甸甸的仇恨。
成长这一条路,洛景明走的比父亲还要艰难得多。
直到多年后,当年人间蒸发的和平饭店惨案的歹徒之一,被人认出现身在了千里之外的泰国,洛景明亲自带人去抓的人,审了三天三夜,最终查出了当年真相。
内鬼是堂口暗地做毒品生意的某个叔公,勾结了越南帮首领阮少雄,联手害死了洛展飞。
“你报了仇?”
“彼此那叔公坟头荒草都有三尺高了,”洛景明笑得自嘲,“八十八岁,是喜丧。”
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人埋。
“阮少雄是阿坤动的手,在他情妇家门外蹲守了四天四夜,最后巴雷特一枪爆头,”他顿了顿,轻声道,“便宜他了。”
三十几条人命债,其中阿坤的妈妈当年在和平饭店惨案中,为了护着洛景明,身上中了几十枪,鲜血流满了一整层楼。
冤有头,债有主。
“后来呢?”
“后来?”他摇了摇头,“后来的故事就不好听了。”
岁月风云至此告一段落,联邦警察就像好莱坞电影里那样总是姗姗来迟,但不同的是,现实里他们才笑到了最后。
唐人街和越南帮常年的斗争导致两败俱伤,旧金山警方趁虚而入,利用多年前派出的数名华裔警员卧底,将唐人街几大堂口的坐馆一网打尽。
彼时洛展鹏已死,洛景明被身边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出卖,被关进了美国联邦监狱,只等开庭候审。
数项罪名证据确凿,等待他的将是长达两百多年刑期的监禁,警方安排好的“特殊照顾”,后半生无穷无尽的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一年,他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而已,人生却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最终,是外公救了我。”
从小照看自己长大的李叔,其实是外公安排的人,而原来他的外公就是华人界赫赫有名的船王梁念邦。
“外公说,他一直知道我的存在,这些年来并不想认回我,但是我毕竟是我母亲的儿子,他狠不下心眼睁睁看着我就这样毁了,所以,他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忘记过去的自己,忘记那些血雨腥风,忘记曾经的rlone,走出唐人街,走出旧金山,一切从零开始,去见识见识都板街天后庙以外的天地。
“而后我才知道,世界之大,唐人街之小。”
原来的他,就仿佛是井底之蛙,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可悲又可笑。
“父亲从小一遍遍告诫我,虽然身在异国,说着英文,但不要忘记自己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华人的血,我们是炎黄子孙,是中国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这是他对我的教导,亦是他坚守了一辈子的信条,可我却是在他死后许多年,才终于踏上了那片诞生了这些文化的土地,才终于明白自己的根在哪里。”
谭孤鸿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如何能想到,十年前那场乌龙相亲让她遇见的漂亮少年,并不是因为不会讲普通话而略显腼腆,并不是因为青春叛逆略显忧郁,而是刚刚洗脱一身污迹,从地狱来到人间。
“那之后外公没有给我任何的许诺,任何的优待,只是送我去加拿大留学,未来的路要让我自己来选。”
于是,他用了整整十年时间,从当初那个从地狱爬出来,一无所有的少年,就这样一路走到今天。
“那你现在,还是rlone吗?”唐人街的rlone。
“我现在,只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商人。”他笑了笑。
见她不置可否,他摇了摇头,叹道:“你要知道,纵使我心不死,今时也不同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