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爱音乐,从小就沁润在音乐中。她幼年丧母,继母对她姐弟三人冷酷无情,父亲偏袒妻子。她在韩国梨花女子大学读东方艺术,并修中国书法。毕业后来到美国,身无分文,父亲寄她一大笔钱,她退还给他。凭她的艺术才华读完美国著名的格兰布露克艺术学院(cranbrookacadeyofart),1968年来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学至今。
认识她这么久了,她每有一位男友,就带到我们家,介绍给我和paul。她有过不少男友,可能同时和几个人交往。她笑说:荷尔蒙太多了。每次和男友有问题,就到我们家来诉苦。甚至深夜,她可能打电话来说:我要马上来和你们谈谈。但她很少听取意见。故态复萌,反反复复。碰上男人,她就迷了窍。我和paul认为不配她的男人,她也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风姿灼灼的女子就这样浪费了青春。她的结论是:这是命。
她很迷信,相信前生和来世。见人就问:你是什么星座?她会讲出你的性格,你的未来,宛如一个星象家。
她说:华苓,你这水瓶座,有理想,喜欢人,也喜欢孤独,着重艺术形式,我这双子座和水瓶座很投合。
你和paul那个天秤座呢?我问。
他是座大山,爱人,爱美,帮助人,重道义。我们也很投合。
我笑说:paul,我不在了,你就娶朱晶嬉吧!
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是很快活的。毫无顾忌,毫无遮掩。
她跑到我们卧房,大叫:这么小的床,两个人怎么睡呀?
paul笑说:我们不需要大床。
不行!不行!睡觉一定要舒服!走!我和你们一道去买张国王号的大床!
我们终于折衷,买了张王后号的中型床。
她仍不满足,买绸子,找裁缝,为我们做了绸床单,还帮我们铺在床上,好像往日福寿双全的人为新娘布置新房。绸子滑来溜去,我们不习惯,偷偷换回原来的布床单。二十几年了,她那白绸床单至今藏在我衣橱里。她也从来没过问。
她想造一栋自己的房子。我和paul要给她一块地,在我家山坡上。但她在郊外另看中了一块地,向东的山坡,对着不断变色的满谷绿叶,可看日出,可看新月,可看行云。她说尤其重要的,那地风水好。她要我和paul去看看。我们当然叫好。于是她自己设计。一栋小巧的房子,走进去突然开阔明亮起来。进门只见一片缕花纤云白纱屏帘,隐隐约约显出另一边乳白客厅,转身进去,长长一幅丝绸腊染云彩迎面扑来。云彩映着阳光灿烂的玻璃长窗。四面圆溜溜的乳白咖啡几上,几枝素兰婷婷,独立在那一丛红叶似的花钵中。橱柜三层斜叠的玻璃门,映出你三重幻影。
朱晶嬉搬进新房子,大宴宾客。paul穿了一件宽大的白绸衬衫。我在杭州买的云纹白绸,在香港给他做了一件衬衫。他欢欢喜喜穿上,走起来随风似的飘荡荡。paul从白纱屏外走进明亮的客厅,朱晶嬉在满屋的客人中突然大叫:paul,你很性感!叫得他神采飞扬。
《三生影像》我家的彩虹(2)
她在我家吃饭,像乡下农民弓起两腿坐着,吃到喜欢的菜,故意咋咋出声,一面说:只有在你们家,我才敢这么放肆。
她自己设计服装。质料、色彩、式样,结合成现代派的作品。这儿鼓出,那儿缩小,配戴着奇形怪状的大项圈,只有她才能那样打扮,才叫人惊艳。宴会上她永远是魅力耀眼的女人。你在校园或街上,有时突然听到有人对你大叫,乍看好像是街头的无业游民,原来是朱晶嬉。她蓬着一头乱发,穿着宽大的褪色旧毛衣,褪色的旧长裤,也许是旧货店的便宜货。
她说她上一代是中国人,见到她喜欢的中国男作家,就会说:我要嫁给他!痖弦、陈映真、白先勇、蒋勋、林怀民、郑愁予等等,一个又一个,她都要嫁!
她喜欢烹饪,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韩国菜、中国菜、日本菜……她全会做。但她总会变些花样,结果,就是朱晶嬉菜。每个菜有不同的点缀,不同的设计,花草全用上了。每个座位必有琉璃小瓶插着新摘的小花,即便临时叫我去吃饭,座位面前也有鲜丽的小花。她的烹饪就是艺术,每一道菜,展示不同的色彩和形式。
她对外在世界没有兴趣。她看电视,只是看烹饪电台。朋友在她家吃饭,谈论时事,她宁可在厨房摆弄菜盘上的装饰。然后,端着一大盘精心烹饪而又别出心裁装饰的菜出来,大叫一声:绿色的!没有盐!没有糖!
糖和盐都对健康有害,她一再警告我们。她的菜越来越&ldo;健康&rdo;,吃的人越来越安静。但是,我们都会对她摆上桌的每一道菜大叫:美极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她对时事毫没兴趣,常要我告诉她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大致讲一下。她佩服得很,大声对我叫:你聪明绝顶!
她对美国政治茫然无知。但她本能地,而且热诚地,每次必投票支持民主党。问她为什么,她说:民主党的人看起来叫人喜欢。
她对我谈到死亡无数遍了:我一定短命。基因不好。妈妈三十几岁就死了。我一定会得糖尿病。我死的时候,不要任何人看到我。不要任何人知道,不要任何仪式。遗嘱里都说明了。我就悄悄死去。骨灰洒在大海里。
没人知道你死了,谁去大海洒你骨灰呢?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