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间小屋子,这么多的资料,怎么工作呀!我说。
屋子在大街上,来往车辆太多,太吵了。沈先生说。
这些丝绸锦绣,有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学术价值,甚至有实用价值。
很对,可以仿造,增加外销。我建议了。
有结果吗?
没有办法。他摇摇头,仍然微笑着。
我们离去时,沈先生夫妇送到楼梯口。
我说:下次来北京,再来看你们。
走出公寓大楼,我对paul说: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三十年没写小说了。现在,我觉得他并没浪费三十年。他保持了人格和艺术的尊严。
我完全同意。你不知我有多感动。他是中国的国宝呀!竟然冷落了这么多年,现在仍然被冷落!
四年以后,1984年6月,我一人到北京。沈先生在头一年已中风了。本不敢去扰他,但是,不去看他就来不及了。老一代逐渐凋零了。1980年,去看茅盾先生,他刚从医院回家。见到我和paul说:我很想见你们。离去时,他坚持要送到大门口。我们拦住他。我永也忘不了他喘着气拄着拐杖站在天井里,向我和paul频频招手的神情,依依不舍──不舍他最后尚存的生命。我们一步一回头。他不断招手,微微地,依恋地。走出门外,我很久说不出话。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看到的,是个人遭遇所反映的充满矛盾的中国现代史。
我终于决定去看沈先生。他还可以站起来,但不便行走。当天下午他还得去医院检查。我没久留,也没多说话,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是她仰望的天空。离去时,沈先生坚持拄杖送我,未必他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了?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他,送我到楼梯口。那就是我捧着读的《湘行散记》的封面上小虎花园的小虎。
外一章:秋郎梁实秋(1)
【外一章】
秋郎梁实秋
我真正认识梁实秋先生,正是我一生最黯淡的时候。1949年,《自由中国》创刊时,雷震曾邀他参加,他不加入,但愿在一旁协助。后来《自由中国》登出并出版他的《雅舍小品》。那时,我们只是作者和编辑的书信来往。1960年,雷震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遭封闭。我的生活宛如孤岛。就在那期间,梁先生常邀我同林海音、孟瑶去他家。那是我那段幽暗生活中的一扇天窗。
梁先生家一片春风,甚至他家帮佣的小姑娘名字也有&ldo;春&rdo;意:春绸。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名字之一。梁先生和我们三人正好凑一桌麻将,只打四圈。梁先生夫妇都是美食家。我们去他们家之前,就知道那天梁师母将给我们吃什么:饺子呀,薄饼呀,炸酱面呀,全是梁先生喜欢吃的。他那时已有糖尿病,只有望食兴叹,浅尝即止。我们可乐了,不但吃得好,还可听梁先生讲笑话,还可看梁先生故作馋相扮小丑‐‐他是很好的演员,妙语如珠,嘲弄透着睿智。他用笑话解馋,我们笑,他高兴,逗我们笑得喷菜,笑得流泪,笑得告饶。海音和我都爱笑,孟瑶也笑。麻将桌上,饭桌上,梁先生的妙语,我们的笑声,巡徊不已。他给我们讲过一个单身汉的故事。
某君从美国学成归国,找不着女朋友。他长得不错,只是个头太矮。他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以找到女朋友。于是他将由美国带回的四百美金视若生命。他买了个特制的夹层皮带,将美金塞在两层之间,用拉链封好,日夜绑在身上。他外出购物,拿不出钱,就进厕所,解开皮带取钱。因此,他需要钱的时候,必上厕所。久而久之,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有天晚上,鬼使神差,他睡觉前把裤子连皮带一起顺手搭在椅背上。半夜醒来,裤子不见了。他到处寻找,在院子里找到裤子,皮带不见了,四百美金不见了。他从此发奋赚钱,身兼数职,非常节省,吃饭用鱼内脏下饭(我们正吃梁师母亲手做的鲜肉饺子。梁先生调弄地笑望着我们)。他存了许多钱,还买了四栋房子出租。他每天必去看看房子,摸摸房子的砖头。但是,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因为太矮了吧。他便订做了双高底鞋。在人多的场合,他必站在高处显眼的地方。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还有什么毛病呢?单眼皮,他去医院动手术割眼皮。医生得从他手臂上割下一块皮,粘在眼皮上,皮连着手臂,要等手臂的皮在眼皮上粘牢了,他才能将手臂放下。一连好几天,他举起手臂贴在眼皮上。眼睛成了双眼皮,仍然找不着女朋友。
梁先生说那是真人真事。我们逼着问:是谁?是谁?他笑而不答。梁先生讲笑话时就是那副真真假假的神情。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梁先生是否讲的真人真事。那简真就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
吃喝谈笑之中,偶尔也谈文坛旧事。我们巴巴地问到徐志摩、陆小曼、冰心、老舍、沈从文……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们,那时他们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对那些作家本人,比任何文坛事件更有兴趣,如梁实秋和鲁迅的论战,以及抗战无关论等等。我们会问:冰心是不是叫你&ldo;秋郎&rdo;?来不及等他回答,我们紧接着问:&ldo;冰心是什么样儿?&rdo;梁先生笑笑:&ldo;长得不错。&rdo;他没多说。从他那一笑之中,我就可以想象冰心年轻时清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