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云霞的心已经让严酷的现实揉搓得很破碎。在她的世界里,似乎除了打出成绩,剩下的什么也没有处理好,反而弄得父母无家可归‐‐这忧虑最为突出。队友逃遁友谊危机,马导不理解说话没兑现,更是无法回避的问题。难怪老马讲了一上午对她均不起作用。她沉重的思想负担显然不是一席动听的话语可以卸却的。
中国农民,哪能没有自己的家园呢?家园不仅仅是他们物质上的生活必需,更是精神上的寄托和灵魂归宿,是一种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曲家的确正处在危难之中。不论是王军霞的父母还是曲云霞的父母,他们都无法甘心情愿地去适应现代入迷恋的竞技体育生涯。东跑西颠、争强斗胜,他们不适应;集体生活军营制度,他们不适应,总之,以现代体育文化为背景的运动队所要求的一切生活方式,都不是他们所梦想的人生。同理,中国农家子弟坚韧不拔不屈不挠吃苦耐劳的传统精神成就了马家军,这个现象正好迷惑了马俊仁,使他进一步误把农耕社会常见的家族式管理的模式引进到现代体育中来,这恰恰又错了,这种引进必将引发深层意义上的尖锐冲突。大而言之这是东西方文化难以调和的冲突,是人类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冲突。移师大连之后,眼见得问题和矛盾接踵而来,运动队因而波澜四起风雨飘摇……
我们正面临着从东方农耕社会家族式管理向西方现代社会契约式管理的嬗变,换句话说,我们可否认为这一切都是封建传统同现代社会的碰撞和较量?在今天急剧变化着的社会生活中,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面临着这种较量这种抉择。
曲云霞的&ldo;活思想&rdo;已经摸清楚,只可惜当今中国已无法用毛主席著作这把金钥匙去轻易地解决问题。老马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扰之中。在那几天中,我和老马共同与曲云霞几度展开新一轮的对话,苦口婆心谈得很艰难,收效甚微。老马把他所能想到的话都快说尽了:曲云霞啊,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给马家军立了不少大功。我当然知道你有伤有病,再干一年要说也是真艰苦的,可是你不干哪能行呢?要说退役你讲讲怎么个退役法?你这个马家军的老资格就这么不明不白退役了算哪回事儿呢!你跟赵老师谈了真实想法,我看这些想法都不存在什么大问题,你爸你妈在我这儿不是挺好啊?哪儿不好?你说其它还有啥呢?
曲云霞没言声,我也不插话,老马便激动起来:上次她们闹风波,你没有跟上走你留下了,你经得起考验又立新功,现在面临奥运会你咋经不住考验呢?这几次她们闹分钱,你也分了你该得的那一份,好几十万不止吧,你觉得钱也有了是不是?这辈子够花了是不?曲云霞,这点儿钱就挡住你的双眼呐?钱算啥呀,钱才什么都不是呢!过去国民党发行金元券,我辽阳老家的老百姓开始是攥在手里谁也没舍得花,后来涨得不值钱了他又急了,就集中起钱来让我父亲用大车拉上,赶着车去鞍山想换点儿正经东西,用麻袋把钱装了满满一大车。我父亲赶车上了鞍山,结果那钱屁也不值,什么也换不成,白送人都不要,还得往回拉。回来上山走上坡,把马累得拉不动,我爹没办法,明知这钱拉回去也没用,不如让马省点劲儿,就把钱都倒大沟里,不要了,扔了,它没用嘛,倒沟里还要把麻袋提溜回来,因为那个麻袋比一麻袋钱还值钱!所以麻袋不能丢。回到村里老叔老婶子们有哭有笑,反正是一辈子啥都没了。车上就剩了一麻袋钱,我父亲扛回山上当废纸用,家里炕围子上贴得花花绿绿的净钱了,这我都有印象,老赵你说钱有啥用!这不,说苏联变化了,那卢布一把一把也是买不来好东西,听说都作废过好几次了。我看世界上顶数钱这玩意儿靠不住,银行倒闭了票子作废了,存钱户哭也白哭,是不!曲云霞就你那几十万块钱呐,更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人的本事、人的事业,将来一说你是奥运冠军,看,曲云霞来了,这比几个臭钱顶事儿,傻子!因为你有真本事,人家才尊重你,光拿钱能买来尊敬啊?钱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没时候想它,有时候没用!社会都是朝前发展的,你必须哗哗往前跑,你不能站着不动,你看从大连到沈阳的火车道,上边有火车一列跟着一列走,谁也不能停到半道上!有一次一台机车停半道坏了,就给拖着走,拖不成就得掀翻到铁道边上,别的列车照样前进,它不能总占着道儿对不?在马家军你资格老,功劳大,就是这样退下去不行,编筐拧篓全在收口,口收不好,那筐子枝叉八网地,不成个东西。现在是党需要你干下去,国家需要你干下去,等到打完奥运会,把口一收,好啦!外国运动员梦里都想参加奥运会,自个儿倒贴钱也要上,哪有能上求着上自己不上的?要是我的孩子就是让人打个血窟隆只要能上奥运会也行!你再打一届奥运会,这辈子就参加了两届奥运会,光荣啊,头回打铜牌,二回打金牌,光荣啊!天底下有几个运动员能有这个好福气……
曲云霞闷着头听老马讲他那套重义轻利、义利并举的道理,始终不多言语。两个小时过去,照旧没有打起精神来,老马一时间想不出新的论据。一阵儿冷场,曲云霞就往起一站说:马导、赵老师,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