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陈山妹的灯笼终于失去了功效。这一天,当她得知矿井发生了瓦斯爆炸,不祥之兆如闪电霹雳而下,她手中的红通通的灯笼立刻惨淡无光。她扔下工具疯了似的奔往矿区,已经有许多女人在井口焦急等待消息。
不知等了多久,陈山妹与另外三个女人被点了名,领进办公室。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男人接待了她们,陈山妹认得那是村长万爷的亲信,人称黑七。
黑七二话没有,上来先跟她们核对每个人丈夫的姓名和年龄,然后对她们说:可以证实你们的丈夫遇难,尸首已经被挖出来了。
连哭的时间都没给她们留,黑七紧接着又说:矿上决定给每个死人赔付二十万元,条件是尸体归矿上处理,全家人搬离矿区,搬迁安置费用由矿上另外开支。你们要是同意,就在这个协议上摁个手印,马上去财务室领钱。
四个哭成泪人的妇女,有两个抹着眼泪,当场摁了手印,跟着马仔领钱去了。另一个执意要领回丈夫尸身,在房子当间满地打滚,大哭大恸。黑七用脚踢她的屁股,狠狠往她身上吐痰,骂她臭不懂事,不知好歹。然后把她撂在一边,任其嚎啕,回头来问陈山妹。
陈山妹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黑七的问题,却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她是不能做主的,必须要问婆婆。
于是,黑七立马带着陈山妹回家,去见她的婆婆。
山妹的婆婆,打从二十多岁起就守寡,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中途有两个夭折了,只剩下柱子这一根苗。艰难困苦把她熬成了一把骨头,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看上去倒像八十岁的老妪。
婆婆听说儿子殁了,当即昏死过去,被山妹掐佳人中唤醒之后,开口就骂:黑七,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怎么想得出这样黑心的主意,叫我家柱子死了连尸身也留不下呀!
黑七阴阴地笑道:四婆婆,你这是何苦,他媳妇都认了,你还这么难说话。
婆婆一听,立马目光如炬逼视山妹:什么,你同意了?!同意把柱子的尸身卖给矿上了?
山妹被婆婆看得浑身哆嗦:没……没有……我是说我不能做主,要问你老……
婆婆大哭,又骂:幸好,幸好你不能做主,要是能,肯定卖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贱货,柱子还不信。
山妹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嘤嘤哭泣并不还嘴。
黑七又十分阴险地劝说道:四婆婆,你也别怪她动心。在全中国你打听打听,有哪个煤矿死了工人赔这么多钱的。也就是碰到万老板这样的大善人,你们才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婆婆怒目而视道:黑七,你这样说话就不怕天老爷下大雷劈死你?我儿子从背得动小煤车就给万家帮工,一个班下到井里得干十几个钟头,回到家就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拿筷子夹面条的劲都没有了,数九寒天里浑身上下也剩不下一根干纱,脸黑手黑就不用说了,咳嗽一声吐出来的痰都是黑的。活了四十多岁,给万家当了二十多年牛马,到了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洞子里,你还说我们占了便宜!
黑七并不怕她数落,说:那可不是吗?你去问问那几个河南、四川来的娘们,她们死了丈夫,一个人才拿了多少?五万!就这,她们还直朝我磕头作揖,叫我千万给大善人万老板带话,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呢。你呢,二十万,你还不干!
婆婆更加怒不可遏:黑七,你的心真的比地下的煤都黑!你从小没娘,是村里的大妈大婶东一口西一口把你喂大的。可我们白花花的奶水喂到你嘴里,咋就养出了你这一肚子黑肝黑肠呢?骗那些寡妇五万块钱就卖了丈夫,还得给你们磕头下跪,这是作的哪辈子的孽哟!我家柱子总说,矿里对外边来的兄弟太狠了,他们做一样的工,拿的工钱差远了去了。每次柱子看见离乡背井来这儿卖命的兄弟,拿上那一点点命换的钱,乐呵呵寄回老家去,就跟他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咱村里的医院、学校、养老院,任什么好事都跟他们没关系。柱子他们班上一个四川人,得了急性盲肠炎没钱交押金,愣在咱村的福利医院给耽误死了。小尾巴村哪一处没渗着外来工的血汗,可福利就没有人家的份儿。你口口声声说万老板是个活菩萨,菩萨在路上见了快死的病狗,还割自己腿上的肉来喂呢,哪能看见人要死都不救的?
黑七也翻脸了:好你个刁老婆子!都说你打年轻守寡起,就是全村有名的泼妇,今天才叫我真的领教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些年,你们吃万老板的饭,读万老板的书,现在万老板花天价买你家柱子的死尸你不肯,还要说东说西,败坏万老板的名声!行,你不要钱,算你狠,从今往后别想再让万老板罩着你们,村里的学校、幼儿园、医院、敬老院,还有这两层的小砖楼,任什么福利你们家都不能享受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婆婆晃晃悠悠站起来,举着拐杖扑赶黑七,继续骂:你别在我跟前抬着万金贵的灵牌子吓唬人!我那死鬼男人从小跟他一块尿尿和泥玩大的,以前都是一样的穷光蛋,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他咋发的家,咱不说就罢了,说出来,他那活菩萨面子上的金皮皮一剥,里边是啥就难说了。
婆婆一边哭,一边说,陈山妹听着脸都吓青了,一个劲儿劝:娘,别说了,快别说了,传到万爷耳朵里,咱们就没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