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为自己总也不能不是距离太阳就是两三竹竿远这一处境而且我对这一处境绝对无能为力而流泪,但流泪越多就知道流泪的绝对没有意义,一切的绝对没有意义,因为什么都是也只可能是这种距离,这种空洞死寂的距离。我只有通过无限接近虚无的状态,也可以说无限接近仅仅就是一种距离或一种绝对的空洞的状态来摆脱困境。我没有其他的办法,显然,也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
第69章第69章
e体验万事万物的痛苦
虽然我每天的任务就是上学,放学后一进家门就是练爹要我练的那种毛笔字,后来,高考恢复了,就是学习爹要我的那种&ldo;学习&rdo;。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被派去干些农活。
有一回,我和村里几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孩子在我们沟那条大沟塄边铲草,一个模样是&ldo;国家工人&rdo;或&ldo;国家干部&rdo;的人走来了。我们沟的这条沟塄是一条大路,好些外沟的人到山外去或从山外回来都要走这条沟塄经过。显然,这个&ldo;国家工人&rdo;或&ldo;国家干部&rdo;是外沟人。对于我来说,一个&ldo;国家工人&rdo;或&ldo;国家干部&rdo;的走近,就是太阳在向我逼近,逼近到我距离它还不足两三竹竿远近的距离。我会感觉自己是一支在烈火堆旁边或烈火堆里融化的蜡烛,当然是一支有全部的人的感觉的蜡烛。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来者是人们所说&ldo;国家工人&rdo;或&ldo;国家干部&rdo;,而我的身份是农民。
这个&ldo;国家工人&rdo;或&ldo;国家干部&rdo;显然出了点什么事,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蹲在那里打开他那个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的挎包整理着挎包里的什么。他边整理边着急惋惜地叹喟着,但是,很显然,他不愿意我们看见他挎包里是什么东西。但是,孩子们都已经围过去了,要看个究竟。我本是一个最不可能也上去要看明白的人,但我终于还是克服了巨大的困难,克服了那种是在向距离太阳仅两三竹竿远的距离内逼去的压力上去了,也看到那个挎包内是什么了。我竟然这么做了,只因为我多少猜到了挎包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看到挎包里是一大卷鲜猪肉,还有一瓶红岩牌蓝墨水,他没把蓝墨水放好,洒出来了,污染了猪肉,他可惜的是那么宝贵的墨水洒了,也可惜他的猪肉被污染了。对于我们这些农民的孩子,这两样东西就代表着当&ldo;国家工人&rdo;和&ldo;国家干部&rdo;的意义,当然,也代表着当农民的无意义。我们一年只能吃上一回肉,就是大年三十集体分给各家各户的那点肉,如此还说是为了社员群众们过上一个幸福美好的大年,以体现生活在我们世界无比的优越性。在我们沟里,可能就张书记经常吃肉,而我们则也就大年三十才会尝到肉是什么滋味。看得出来,这个人是经常回家的,他每次回家都会给他的老婆孩子带回去这么大一卷猪肉。还有那瓶蓝墨水,那可是红岩牌的,最有名的一种牌子,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心中的一个梦想就是哪一天才能用这种墨水写字。我们写字用的是两分钱一瓶的叫做蓝墨精的东西兑水而成的那种墨水。
我们几个孩子看着挎包里的这两样东西都呆住了,我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我往沟里的一切望去,往群山望去,看到,只有一件事情才是真实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应该的、必须的、必需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神圣的使命和责任,那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脱掉农皮,进城当&ldo;国家人口&rdo;或&ldo;国家干部&rdo;。然而,这么些年来我到底在干什么?可以说,从我懂事以来直到今天,我一天比一天变本加厉地干着的都是什么?
在沟里,我是所有孩子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也是所有人公认的考上大学非我莫属的,但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那样的书我是读不好的,那样的大学我是考不上的,那样的农皮我是脱不掉的,永远都是这样。
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在看到自己不可能成为他们所说的&ldo;国家人口&rdo;和&ldo;国家干部&rdo;,甚至于也不可能当好他们所说的&ldo;农民&rdo;、我根本就当不好当不了他们所说一个&ldo;人&rdo;的时候,我对自己的不满、痛恨和绝望都达到了什么程度。我需要得到拯救,得到绝对的拯救,可是,谁能救我,谁在意我,谁能帮我。
就是在看到这个挎包里的这两样象征生活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的东西之前,我已经数月如一日地在做一件事情,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让自己上牙和下牙接触。说起来这只不过是个游戏,或只能归结为游戏,可是,它于我不是游戏。生命、世界、宇宙、万事万物、过去未来和现在,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上牙和下牙那个狭小有限的空间之间,而且只是一个气泡,上下牙轻轻互相一磕就破了,也就是&ldo;完了&rdo;。&ldo;完了&rdo;是我脚下永恒的深渊和地狱,是我绝对不敢试探一下、经验一下的,落入它之中是我得绝对无条件避免的。我已经到了只要我的上下牙轻轻挨着了,包括吃饭的时候轻轻挨了一下,我都会顿时浑身冒冷汗的程度了。问题不是冒不冒冷汗,而是我压根儿就没办法不这样。没有谁能救我,救一切,只有我自己才能救我,救一切。
看到这个&ldo;国家人口&rdo;或&ldo;国家干部&rdo;的挎包里的那两样东西,我才认识到自己旷日持久地进行的这些&ldo;游戏&rdo;,这些看似不过是游戏我自己却知道我可能因为它们已经毁了、无法回头了的&ldo;游戏&rdo;是多么虚妄和自欺欺人。我都有了杀了自己的心情。我的上下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我允许它们挨着了,可是,我发现自己还是没法做到让它们真挨着,还是有一层无形的东西垫在上下牙之间,我还是无法经验如果我的上下牙真挨上了就一切都&ldo;完了&rdo;的那种恐怖。我出路何在,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看见了那卷猪肉是裹满了盐的。这是大热天,给鲜猪肉撒上盐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我却从中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这卷猪肉实际上是一个和人一样的生命,它具有和我们完全一样程度的意识,可是,它的样子被弄成了一卷猪肉的样子,它也仅仅被人们当成猪肉,它也没办法不让人们和世界把它当成一卷猪肉,它有和人一样的意识,一样的感觉、知觉和心理活动,但它不能动一下,也不能表达,绝对不能。于是,我看到它里里外外撒上了那么多的盐,它当在怎样的难受之中啊,就像在我们遍身的伤口上撒满盐的感觉一样,可是,它却只有绝对地忍耐着,它因为疼痛难忍而哪怕仅仅不为零地动一下也不可能。
不需要时间,我就想起了为什么我数月以来会让自己的上下牙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有所接触,包括吃饭的时候,包括睡觉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上下牙是挨着的,我会有如被浸到了北极海洋深处的黑暗中而且无路可逃的恐惧。
为什么呢?
就因为有一天我&ldo;顿悟&rdo;般地发现了,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有意识的,而且其生命和意识的程度和人没有一点区别,可是,它们却都被造成了那个样子,只能以那个样子存在,无法享受人能够享受的一切自由和权利。看那棵树,它被弄得那样怪模怪样,可是,它只能以那样子而存在,它不愿意像那样长,可是它就得像那样长,它不愿意在风中那样摇摆,摆得它就像多么快乐和多么愿意让人快乐似的,可是,它还就得在风中那样摇摆,摆得就像它多么快乐和多么愿意使人快乐,它想对它这样摇摆施加哪怕仅仅不零的一点点影响也不可能。它被砍了一刀,它当多么痛啊,可是,它想叫啊,它叫啊叫啊叫啊,就是叫不出来,想抗议也只能在心里永远痛苦地想着、念着,想让它被砍的那个地方流出的不是那么一种汁液而是人血以表示它的不满、愤怒和悲痛也只能永远在那儿痛苦地想着念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忍受外界和自然规律、自然法则强加给它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