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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第1页)

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既无比宏大、广阔、单纯,又无比丰富、复杂、层次鲜明的洪流,就像滔滔江河从我眼前滚滚而去。我感到这江河不是一般的江河,而是整个宇宙的万事万物化成的滔滔江河。这声音越来越宏亮、高亢、广阔、丰富,也越听越清楚、规整和自由无碍。我听到它就像听到死神的宣言,死亡的号角,但我不能不忘我地听它。每天放学回家走到离我的学习屋几米开外的那个地儿,这声音就如突然打开和启动了似的轰地涌来,接下来直到上学走出这个地儿为止我都在这个声音之中,都在恐惧中忘我地、放弃一切听这个声音,对它既害怕又神往,既欲逃走又意识到要活在它之中才活在真实和真理之中,才有声音,有他者与自己的交流和对话,有世界,有尊严和自由。在这声音中,一切都是那样的寂静,我希望爹妈他们、兄弟他们,全院子的人都能够在这种寂静之中听到这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他们就会安静下来,就会沉思,就会开始睁开他们的眼睛和打开他们的灵魂。只要让自己进入到这样的寂静之中,就能够听到这个声音。至于我不认识的姑娘,我更全身心都在她身上,要她听到这样的声音,渴望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她包围在无边的苦难之中,包围在她的末日之中,诺大的世界就是她的坟墓,所有的人都不要她活,她的世界这时候是最寂静和黑暗的,我要她不要她的世界只有寂静和黑暗,而是在这种寂静和黑暗之中听到我正听着的这类声音,看到我正看着的这类景象。

这里可以提到一些年后我看一幅画的经验。对于这次听&ldo;影子人&rdo;说话的经验我自然是有刻骨铭心的印象了,但是,在过后若干年里,我并没有去想它,就像也没有去想自己曾有过的那样多也那样奇特的幻象经验一样,它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又已经把它遗忘。一天,我翻看一本画册,翻看到了古希腊大画家拉斐尔的名画《雅典学院》,一看到这幅画,被我遗忘的当年这个听成千上万的&ldo;影子人&rdo;讲话,他们个个都是真人,人人讲的都是真言真理的经验一下子就被记起来了,而且还像当年一样听到了成千上万的&ldo;影子人&rdo;讲话的声音,如洪水如江河,叫我老半天无法从幻觉中摆脱出来。过后,我好几年都不敢再看拉斐尔这幅名作。

每天夜里,聚在茶壶嘴的人都要深夜了才会散去。他们要等到陪张朝会的老婆去骂山的人回来,等这些英雄把张朝会老婆骂的字字句句给他们叙述出来,还要配以活灵活现、添油加醋的表演,他们咀嚼、回味、争论张朝会老婆骂的字字句句,其兴奋刺激无法形容。我听着他们的笑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感觉着他们的世界何等空虚、狭小、冰冷,心一阵阵地为他们紧缩。我们院子里的人回来了,他们要把我不认识的姑娘、张朝会的老婆、张朝会说呀笑呀好久才会进屋去睡。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利箭一样射向我。他们的整个灵魂都在我眼前,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为他们的灵魂是这个样子而发抖。我正因为他们的灵魂是这样而被迫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还不得不继续沦落下去,直到尽头,直到无限远。

张朝会的老婆大骂三天后的这天早晨我上学去走到茶壶嘴,回头看了看东方的天空,我自认为我不认识的姑娘的家就在这片天空下。我在这片天空中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异象,一个死亡预兆。这个死亡预兆预兆的就是她的死亡。它就像天空在那儿烂出的一个大洞,不,宇宙在那儿烂出的一个大洞。它是那样恐怖,一看见它,我就觉得一切都在烂掉,整个宇宙都在烂掉,人人都在烂掉,我也在烂掉,它就是烂得最厉害的、见它就是见到一切都会烂得跟它一样的那个地方。它是一个宇宙性的恶性肿瘤。从这天起直到它消失,我每天都会在能够看见它的时候看上它几眼,一看见它就在这种一切都在烂掉、湮灭,一切都已进入末日的倒计时的可怕的感觉之中。

我也觉得这个宇宙性的恶性肿瘤,这个死亡预兆就是她的灵魂。从张朝会的老婆骂她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出门了,等张朝会的老婆骂完了她,她的灵魂就成了这个样子了。看着这个死亡预兆,直视这个宇宙性的腐烂是痛苦的,但我却时时在渴望着、企盼着她能看到这个东西。我同样渴望和企盼我们沟里的人们,我们全公社的人们,我们全世界的人们都看见这个东西。我相信他们要是能够看见这类东西,这个世界也许就是另外一样子了。但是,我只有绝望。它就是我的绝望的外化。

张朝会的老婆不再出马去骂她了,但我们沟里的人们对她的行动却没有停止。那几个给张朝会老婆当保镖的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一沟人也都正在兴头上,欲罢不能。沟里人自动地捐款,给那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每人每天四两烂红苕皮酒。白酒不是农民喝得起的,他们喝的就是这种用烂红苕皮烤制的酒,这种酒喝起来比中药还要苦,酒的颜色也跟中药汤一样,但是,酒味还是有的。那几个懒汉、光棍和二流子每天提着这几两烂红苕皮酒上到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对面的山上,在山上边咂着酒边唱歌,喊叫,说怪话流话。每天傍晚他们醉熏熏地回来,在人们又赏给他们的酒中大肆渲染他们这一天的英雄壮举。他们向人们讲演和表演他们如何如何对山下撒尿,如何如何对着她家的门把他们那东西掏出来耍,把那种水都耍出来了,还吆喝山下的人看,他们中间还有一个人把裤子脱了,光着下身,把前面亮给山下人看了又把后面亮给山下人看,撅着屁股要他们看。他们还说山下有人给他们送馍上山来,他们不缺下酒菜。他们包围在众人的喝彩中,成了享尽荣耀的英雄。

对那几个懒汉、光棍在我不认识的姑娘家对门的山上脱裤子之类的行为,那几个始终都是幕后主宰的老者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这样干方法手段表面上看也许有些不妥,但是目的是好的,只要目的是好的,方式方法怎么样,不重要嘛!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保护我们的领导干部嘛!更是为了我们政府的形象嘛!怎么能够让一个□□骑在我们的领导干部和政府头上拉屎呢?张朝会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领导干部,他有错没错也要等上级说他有错才有错,哪有我们老百姓说他有错没错的权利呢?更不用说一个□□也敢说他有错没错了!她还扬言要到区上县上去闹,这就是更不把我们的政府放在眼里了!她骑在我们的政府头上拉屎,也就是骑在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头上拉屎!所以,我们有权力有责任对她采取这些手段!这是在尽我们广大人民群众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爹在外边那样子是装模作样的,但一回到家里就兴奋得不得了,满意得不得了,哈哈大笑,笑个不已,说这下子她完了,张朝会弄不好也要背点时,不见得还能把他那个公社办公室主任当下去。他说她完了,说得那样决断,那样斩钉截铁,分明说的就是她只有去死了,她必死无疑了。在这张因为看到别人完了和只有去死了而如此兴奋和满足的脸上,我看到的丑陋和恐怖,也只有在我那些异象或幻象上看到的恐怖可比了。其实可以说,我看到的那些恐怖的异象,就是这种现实之中的丑陋的一种表达,一种艺术性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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