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仔裤,白棉衬衣,背了登山包,把恩和放在胸前的囊兜里,坐深夜12点的法航。脸色疲惫的夜航旅客。充满嘈音而又无限空旷的机场。熟悉的荒芜感突然迅疾地包围过来。
我感觉自己似乎在上一艘船。在梦中我见到过那艘船。它的船舱里躺满了各种肤色,讲着各种语言的人。它要经过马六甲海峡,大西洋,在波涛汹涌的夜色中颠簸。它去向一个又一个陌生遥远的城市。意义不明。
11个小时的飞行。恩和一直睡觉,睡醒了就喝水。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很乖。我怕恩和丢失,上洗手间也背着她。狭小的卫生间里,看到镜子里自己脱水干燥的脸。洗手,水声在
巨大的轰鸣声中失去了质感。我用手臂围绕着胸前的孩子。恩和温暖弱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我突然想起这长途飞行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外出。我潜心躲藏,与恩和互相依偎,似与世相隔。现在终于又出来面对繁盛世间。
我不觉得我的一生已经了结。有些事情结束,有些事情开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依旧觉得心神荡漾。有了恩和之后,我开始对这个世间有更多肯定感受。她使我真实体验到生命彼此需索与交付的恩慈。没有计较。没有条件。我亦开始变得确定。
经济舱的位置窄小。坐久了就让人感觉缺氧昏沉。有人彻夜不眠地看电视。空气混杂着各种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喉咙干涩。我在闷热的机舱里间断地醒来。醒过来就分明地见到莲安。她坐在我的对面,直发倾泻,戴着祖母绿耳环。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眼神像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这是两年前我在云南四川路途上邂逅的尹莲安。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但是我记得她。我知道她总还是会突然出现的。或许依旧是在车站的某处,等着我,对我说,良生,你愿意跟着我走吗。于是我就昏昏然低声地在寂静里说,我愿意。
她痊愈出院的那天,我早上去医院接她们,莲安已抱着恩和不辞而别。空落的床铺只留下一张纸条在枕上:良生,我回上海,挣钱养活囡囡。请你回北京,与沿见和好。再会。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在枕头下看到一只她无意遗留的恩和的小袜,便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婴儿的奶香犹在。我的心里却只是寂灭。把袜子收进口袋里,当晚就辞掉在南京的工作,退了租住的小公寓,收拾好行李。用剩余下来的钱买了一张机票,便飞回北京。
在飞机上,我感觉自己发烧了。用毯子裹住头,不吃不喝。突如其来的炎症。漂浮在剧热和寒冷交替的浪潮里面。滚烫的手心和额头。身体被某种焦灼和悲伤封闭着。像一场压抑许久的火灾,星星点点地燃烧着,终于爆发出来。
在这张纸条里,我似是已经得知她的心意。她不愿意再继续拖累我。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她让我来,是因为亲人相待的需索,离开我,亦是因为这份亲人相对的淡薄。她总是要强,不能接受别人的照顾。她对我一如对待那些与她至亲的人,从来都是自私的。为所欲为。不知道她会伤着他们。她一定是要做那个提前上路的人。那个提前来说再见的人。
只是我觉得非常寂灭。我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支撑被完全抽离。沿见在机场接到我,便直接把我送到医院输液。折腾了一夜。昏迷中我仍能听到走廊里hhi的凌乱脚步,能够感觉到他坐在我的身边,用手心抚摸我的额头的触觉。
凌晨的时候,我醒过来,感觉到北京清晨干燥清凉的空气。那已不是炎热潮湿的南京了。不是我与莲安那间狭小的公寓房间。也不是医院里的我的孤立无援。我看到沿见有着大落地玻璃窗的卧室。有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从窗帘间倾泻而入,在房间里打开一片暗白的空间。一切依旧清楚分明。
我觉得心里非常落寞难过。沿见却没有任何言语,脱去衣服,便与我做爱。剧烈沉默。甚或是粗暴。仿佛这是他一早已经想好的事情。他的用力,似乎是要把他的生命贯注到我的身体深处。我亦知道,他与我做爱,是为他自己需索安全。这突然而漫长的消失,对他来说,并不公平。我感觉到从自己眼角落下来的无动于衷的眼泪。只有几滴。他摸到了这眼泪,用力地抱住我,用力直至身体轻轻颤抖。
他说,对不起,良生。我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觉得已经不能再相信自己。
我说,是我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沿见。我有我的决定。只是为了莲安。
她给你的慰藉真的远胜与我吗,良生。
那是不同的。
怎么样的不同。
不要再问,沿见。我与她都有各自的生活,你也曾说过,我与她不能彼此改变。我回来了。现在就在你的身边。不会再离开。
你会一直在吗。
会。
那过段时间我们结婚吧。
好。
恩和(7)
我的生活又恢复如昔。恢复得过于迅速,使我有时偶尔想起,觉得自己与莲安,恩和在南京的那一段过往,几近梦魇。莲安不与我联系,仿佛彻底失踪。这亦是她一贯的风格
。再深重的情义,也只是以淡薄相对。
沿见依然按照他原有的步调工作。上班。下班。他的生活是被现实稳稳当当地填满的。
他没有时间留给自己思量。他只是开始对我变得有些许小心。我们交谈的时间很少。他只要我在。是他静好的未来的妻。所有的男子在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亦都只是头脑简单的动物。
我觉得自己似从未曾了解过他。不知道他每天在公司做些什么,内心又有怎样细微的欢喜与不满。我只知道这依旧是那个清晨醒来时便会寻找我的手的男子。有着世间稀少的干净温情。他依旧珍贵。只是我觉得寂寞。
为了打发时间,我报名去上yoga课程。在有着明亮大镜子的练功房里,光着脚在木地板上打坐。一周三次。呼吸,呼,吸,呼,吸。试图从单纯简单的身体律动中去连接遗忘和记忆。我似总是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来试图让自己忘记一些事。
我的法国籍yoga老师爱茉莉说,我一直觉得人的苍老是从眼睛开始。眼睛老了,人也变老。但是良生,你应该是经历过这样多事情的女子,却怎么会有一双童贞的眼睛。仿佛你的身上从来都没有故事。你亦不知晓其他人的事。
我与她在一起相处,彼此回应,不觉得浪费。她是34岁的巴黎女子,在印度住了5年。两年前来到北京。教课和旅行,就是全部的生活内容。有着安静的绿色眼睛的女子。喜欢穿蚕丝的刺绣宽脚裤和绣花鞋。
我们练完1个半小时的yoga,从工体出来,有时会相约一起去附近的使馆酒吧区,要半杯薄荷酒喝。酒吧里常有歌手驻唱,偶尔亦会听到有打扮艳俗的女歌手在那里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阕,今夕是何年……声音细微宛转,幽深难恻,动人心意。我坐在爱茉莉身边,闷头喝酒,心里却有怆然的温暖,慢慢汹涌,直至流深而静默。再多的事,从何说起,又如何说清。我只觉得自己日益静默,亦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