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啊……”昙霜似是有些惊讶地喃喃道,而后又仿佛苦恼不解地用指尖在太阳穴处轻点,“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会发出这样的问题呢……我以为活人比死人更加重要,这是大部分人都能达成的共识。”
“可是,江海海只是变成了虚鱼,他并没有死。”季裁雪轻易捕捉到了昙霜逻辑中的漏洞,拧眉反驳道,“是您想杀死他,从而能理直气壮地践行活人比死人更重要的信条。仙尊,是您自己说的,每个回答都得是真话。”
此话一出,免不了又是一阵寂静。昙霜脸上不那么真切的表情褪去了,半晌,她轻启薄唇,似是自嘲:“你说得是,即便是我,也抗拒不了美化自己的本能。”
“我想杀了他,是因为我不想让局面演变成如今这样。”她的神色如水沉寂,似是绝对的理性,又似因为果决而显得无情,“二十年前,江海海坠湖之后,江云思的精神出了很严重的问题。”
“当时我们都以为江海海死了,而云思无法接受他的兄长因他而亡这件事。你也是修者,应该知道修仙之人最忌讳生出心魔。”
“他无法从江海海之死中走出来,这种执念侵扰了他的心境,他的境界出现不增反退的征兆,而他本人也很快地丧失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
“我已经死了一个徒弟,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活着的另一个徒弟就这样疯魔,加上云思他在潜意识里也顺从了我的安排,所以……”
“我给他的记忆上了锁——我封锁了他那段有关江海海死亡的记忆。”昙霜说道,她略为冷肃的神色隐隐能表明,她并不为她所做之事感到后悔,“不过我低估了他与江海海的情谊——仅仅是几天没见到江海海,他就开始怀疑我向他隐瞒了一些事……事到临头,一不做二不休,我只能干脆封锁了他所有与江海海有关的记忆。但记忆封闭的范围越大,其效果也就越差,并且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很多漏洞。”
“好在,云思自己消化了那些漏洞,堪称阴差阳错地,竟然稳固住了精神。”说到这,昙霜顿了顿,嘴角荡开一抹有些苦涩的微笑,“或许因为愧疚和悔意,又或许因为对现实的逃避,他将自己当做了江海海,当做成‘哥哥’。不仅仅是姓名,他在行为和性格上也开始向他哥哥贴近。至于那消失的他本身,他也自然而然地给出了解释:云思离开宗门,去游历四方了。”
自己猜测是一回事,听昙霜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饶是季裁雪有着心理准备,听到昙霜所说的、有关江家师兄弟两人的故事时,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心中难免唏嘘。他在虚鱼的记忆中是看到过——甚至可以说是经历过江海海坠湖的那段回忆的。他清楚地明白,当时的那两人——因为误会而生气的江云思,还有耐心哄人的江海海,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会是他们二人间最后一次争吵。
明明那时候,“他”只是想去找回被扔进湖里的白鱼佩而已。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倒好像命中注定云思会想起被我锁住的记忆,将自己的命还给海海一般。”昙霜继而开口,声音冷了下来,“但你我皆知这其实是天道阁阁主的手笔。”
季裁雪不置可否——事到如今,他自然能猜出江云思会想起过往真正的记忆,十之八九与崔九重有关。这却也符合崔九重的作风——大抵在崔九重看来,江云思欠江海海一条命,那就必须得付出代价来偿还,天道在上,因果循环,这才是崔九重信奉的准则。
只是在这一点上,季裁雪却觉得……昙霜与崔九重不无相似之处。
昙霜如此强硬地要保住江云思,甚至为此不惜亲手置曾经的弟子、江云思的哥哥江海海于死地,说到底也是为了维护她自己的信条——或许其中还参杂了别样的私心,但总归,并没有考虑江云思自己的意愿。
季裁雪低头看着自己没有施力、自然蜷曲着的手指,他知道不能以理中客的角度,高高在上地点评这场事件,他试图停下来思考,如果自己是昙霜,又该如何处理最终导致这个结果的每一环节,而后又幡然醒悟——他不是昙霜,他无法怀有昙霜对待两位弟子的情感,也就无法从昙霜的视角做出决策。
而只是以他本身的视角来看的话,他不能不承认,他也会偏向保住江云思一方——因为江云思才是他真正接触过的、与他有交情的朋友,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云思去……几乎就是送死。
沉重的思忖间,身旁的冰墙忽而发出唰唰的声音,季裁雪蓦地转过头,才发觉这冰墙是从顶部开始融化了,只不过厚厚的蓝冰并没有化作清水,而是直接变为了白色的、如烟雾一般的水汽,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游戏不得不提前结束了,算你欠我一次问题。”
昙霜话音落下后不久,冰墙彻底消失。又过了十几秒,一道身影从后方罩住了季裁雪的身躯,季裁雪刚回头,就见来者忽而半跪下来,深邃的眼睛里混杂了欣喜、担忧、懊悔等诸多情绪,但到头来,张子珩却只克制地问道:“你的身体,现在好些了吗?”
“已经没事了。”季裁雪朝张子珩笑了笑,他确实有些不好意思,有点像是……受了伤的小孩面对担心自己的家长的那种感觉。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季裁雪并不熟悉,加上有江云思的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也就没来得及留心。他又是道歉又是安抚了张子珩几句,后面倒是昙霜先开口,打断了两人间的互动:
“既然裁雪已经没事了,那我们也该出发去找……云思了。”
季裁雪忽略了昙霜话中有些不自然的停顿,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都还不知道昙霜为何会在此现身:“仙尊似乎对阁主的计划有些眉目?不过话说回来,仙尊先前便一直在此处吗?”
“眉目倒谈不上,只不过阁主既然用我做傀儡,我自然也给他回了礼。”昙霜笑了下,她朝季裁雪摊开右手,季裁雪这才注意到她右边衣袖的后方有一道长长的裂口,切面平整,看上去是被刀剑所切割。而在破开的袖口下,一道深深的、被血晕染而分外可怖的、几乎占据她一整节小臂的伤口紧紧抓住了季裁雪的视线,他听昙霜轻描淡写道,“我和阁主打了一场,受了一些伤,好在也成功撤退了。之后我便在这底下治愈这些伤口,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大半了,不会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