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灯早就灭了,一室黑暗。
他坐起身,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听着坊墙外寂寥的更声,出了一会儿神。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看到谢蝉和别人说说笑笑时,心里抑制不住的烦闷。
想起谢蝉来他的书房借书看,懒懒散散的,不想动,跪在软榻上,伸长手臂去够书架,绣鞋啪的一声掉下,露出一截雪白纤巧的足。
想起六叔请他保守谢蝉身世时信任欣慰的眼神。
还想起小时候的某一年。
那时,谢嘉琅年纪不大,跟着谢大爷去黟山莲花峰访名医,遇见一个三十岁的男子,男子生得眉清目秀,挺拔如玉。
谢大爷和男子攀谈,告诉男子谢嘉琅的病情,男子苦笑,说:“我也是来求医的。”
那是谢嘉琅第一次遇见和自己有类似病症的人。
男子姓邵,自称是宣州人士,家中是官宦人家,他和谢嘉琅的病不太一样,幼时并不病弱,直到十几岁才开始发病,也是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
谢嘉琅在莲花峰治病的那段日子,常常见到邵公子。
他性情开朗,出手阔绰大方,他的妻子上山来看他时,他尤其高兴,陪着妻子游览黔山,观日出云海,如胶似漆,夫唱妇随,名医的仆从都赞他们恩爱。
谢嘉琅的病好了些,下山回家。两年后,他再次随父亲去莲花峰时,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男人从门中冲出来,撞倒了他,他摔在石阶上,磕破了膝盖。
谢大爷拉起儿子,皱眉看着那疯男人,抱怨名医的仆从怎么把疯子放进来。
仆从上前致歉,道:“郎君,那是邵公子啊!”
谢大爷惊呆了,风度翩翩、家境优裕的邵公子,怎么疯了?
仆从长叹一口气,道:“邵公子的病没治好,他夫人很伤心……前年,他夫人生了个儿子,老天作孽,竟然也有这病!邵夫人一头要照顾邵公子,一头还要照顾儿子,一辈子没了指望,月子里天天哭,没养好,后来听说着了一次风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病情越来越重,一撒手走了,没几个月,那孩子也没了。邵公子一下子没了娘子和孩子,人就疯疯癫癫的,邵家人只好把他送到山上来。”
谢大爷听完,叹息不已,回头看一眼谢嘉琅,眉头皱得更紧。
谢嘉琅自幼患病,经历得多,早慧,能看懂父亲的眼神。
谢大爷觉得,他以后可能会和邵公子一样。
邵公子的病治不好,又添了疯病,邵家给名医一大笔钱,把他留在山上,除了仆人定期来山上送钱送衣物,没有人来探望他。
后来,谢嘉琅又见到一些和自己一样求医的病人。
那些病人有的孤身前来,有的是父母长辈、妻子陪同,陪同的人来历不同,身份不同,但是脸上都有一种很相似的神情。
焦灼,疲惫,麻木,愁苦。
谢嘉琅见过一个妇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摊上了这么一个废人,一辈子得照顾他,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到死,我前世一定是杀了人放了火,挖了别人家的祖坟,造了太多孽,才这么命苦,要还一世的债……”
周围的人都劝妇人,说她可怜,嫁了个病人,要辛苦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照顾叔叔小姑,拉扯孩子,还得顾着病人,就是铁打的人都承受不了,何况她一个妇人。
书房里清寂的幽暗中,谢嘉琅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缝,目光望向对面黑魆魆的走廊。
屋中,谢蝉在安睡。
她不为自己拜佛求神,却坚持帮他求签。
她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却在每一次听见有人诋毁他时气鼓鼓地皱眉。
每一年,她准备写有吉祥字眼的花钱送给他,认真地念:“平平安安,事事顺遂。”
谢嘉琅曾坐在六叔面前,郑重地对六叔立下承诺,会好好照拂妹妹。
她那么好,应当一生顺遂平安,无忧无愁。
他许诺要带她去看山,看水,看大千世界……以兄长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