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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1页)

可是现在,戈亚民也跟别人一样离她而去。牺牲‐‐也许自杀比被杀更适合牺牲这两个字。说到底,只有一无反顾地抱有自我毁灭的勇气,才当得起这两个字。

应该让她去执行的。她争取过。但别人怀疑她究竟有没有这种勇气。老顾说,我们相信你有大义灭亲的勇气,天晓得,大义灭亲这个词放在这种情形下,有多不合时宜。可你让别人说什么好呢?无论如何曹振武是你现在的丈夫。

其实,她放在心底里没说的话是,不如就让我跟他一起死吧。此刻她坐在过街楼面对贝勒路的窗口,望着黑暗的城市,对自己尚且活着不可置信。

之六:既须残酷面对别人,也必残酷面对自己。一应软化意志之情感,亲情、友情、爱情、感激之情,甚至荣誉之心,概必压制,且必以冷酷专一之革命激情替代。

她觉得老顾草拟的群力社纲领在这一条上还不够完整。对她来说,迫在眉睫的是要压制那股自卑情绪,它们时不时从内心深处冒出头来,但愿真如老顾说的,残酷的暴力是一种净化力量,它会帮助我们摆脱自怜,摆脱自我厌弃。

戈亚民从头到尾追问这一句:&ldo;他是在什么时间向你求婚的?&rdo;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被关押在龙华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大牢里。没有手表,没有画着嫩绿色旗袍女人的月份牌,甚至看不到太阳。有时候,一阵风吹过,牢房外的走廊里会闻到太阳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油炸臭豆腐的味道……

别人都在沉默,那个头发始终不听话的穿着白色帆布西装的小男孩是沉默的(后来她才知道他叫林培文),他不断用手捋他额头上那一抹头发。老顾也在沉默,甚至有些殷勤,给她倒水,要不要茶叶?如果你头晕,我这里有万金油。

我不知道。每天上午,木门打开,走廊里的微风把牢房整宿的臭味吹散的时候(她从不知道女人的身体也可以散发出那样浓烈的臭味),就会有拉铁门的声音,哐啷哐啷哐啷,即便有阳光和青草的气息,这声音还是让人心惊胆战。活着,或者死去,如果是提审,那么你还活着,如果不是提审,那就是提到监牢围墙后的空地上枪毙。那些日子,几乎天天有人被枪毙。而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看守对你很客气,&ldo;你们不是坏人,你们‐‐都是为国家‐‐&rdo;她们对那些刑事犯就不这样客气,如果不听话就拖出去打一顿,女人打女人,下手居然会那样狠毒。但她们什么都不会跟你说。男监在另外一排牢仓里,我怎么会知道?

戈亚民突然愤怒起来,她感觉得到怒火在他的身体里涌动,他站在她的面前,用牙齿啃着自己的拳头,好像这是表达爱情的另外一种形式,好像如果不能爱她,就要伤害他自己,如果不能伤害他自己,就要伤害她‐‐

他挥出拳头,短促(像是在尝试),快速缩回,好像手臂上装着一个弹簧,又重重打出一拳。第一拳打在她的额头,第二拳打在她的颧骨上。林培文冲上来,从背后架住他的手臂,而他暴起眼睛,头和上身努力向前挣脱,向她扑过来,好像是在表演一具扑向火堆的雕塑。

她只感到屈辱。不是因为他打她,而是因为老顾的沉默。其实那时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代表组织来向你打听一些事。他代表组织。而组织在她被打、被伤害、被逮捕的时候都在保持沉默。这让她感到屈辱,让她感到自己并不重要,组织不会来营救你的。你要自己救自己。济难会那个学法律的大学生模棱两可地说,不,我不是组织派来的,我是代表一个慈善机构,我是济难会的。我可以向你提供法律援助。但你也可以把我的话当成组织(你的组织)告诉你的。如果他向你提出要求,你可以答应他,可以虚与委蛇(他把虚与委yí说成虚与委shé)。

于是,她答应他,虚与委蛇,觉得自己的确像一条蛇,一条苟且偷生的自卑的美女蛇。曹振武让看守把她带出去,他给她带来点吃的。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提出那个要求的,他装得像个君子人。而且他跟她是老相识,老家在同一个省城,他们在同一个师范学校的同一个班里念书,是同学。他们几乎同时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内地城市,年轻人像扑火一样扑向革命,只是一个去南方,一个来上海。去南方的加入国民革命军,他,曹振武,现在是进占上海的一支军队的军法处主任。而她是他的阶下囚。

只是到后来,他才向她暗示。这里隶属龙华警备司令部的军法处,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虽然我跟他们很熟,但杨虎和陈群是两个疯子,全中国都知道这是两个疯子。我去跟他们商量,一个误入歧途的女人,政府难道不应该给一个机会?他们却反问我,她是你的什么人?

你明白不明白?她是你的什么人?

他给她泡的咖啡还冒着热气,他是很细心的人。只放一块糖,又在碟子里另外放上两块。天知道这警备司令部的监牢里哪找出的这堆家什。这是军法处看守所的所长办公室。是这幢房子里最好的一间,窗外阳光明媚,虽然是夏天,但上午这里很凉快。他穿着夏布军装,短裤刚到膝盖,马鞭放在桌上,几乎有些俊俏。他比她大两三岁(她想,我去年才刚过三十岁么,他还说,出钱让我去巴黎念两年书,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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