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旧窗敞了一整个晚上,晨风拂进,吹起深蓝色窗帘,飘动摇曳,吹得书页将翻未翻,吹散夜里的一点温存。早晨七点十分,孟轻舟已经离开了有一个钟。书桌上有孟轻舟留给付月山的小礼物,是茶饼,还有茶饼下方压着的一页写了字的纸。-怕你夜班困倦,我问过了,他们说这个最好,我就拿来送给你。-望月山睹物思人。付月山捏着那页纸,神思久滞,而后将纸折好,妥妥帖帖地放进书柜的小抽屉里。他拿出手机,给正在飞机上的孟轻舟发了消息。-不睹物也思人,正如你刚走不久,我就想着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忘了告诉你,你穿西装衬衫很帅。夜里七点归来,付月山身上带着一丝栀子花香气进入李爷爷家。付月河和李爷爷从院子里搬到了客厅里下棋,季奶奶系着围裙,小声哼着小曲儿在做晚饭,李季依然闷在房间里不出来,只是门不再上锁。付月山和李爷爷打过招呼,便走进厨房帮忙。他拿起一束青菜,放在池里慢悠悠地清洗。“李季好一点了吗?”付月山问。季奶奶回答:“我白天找她说过了,现在看情况是好一点了。小李子没什么毛病,就是对自己要求太多。况且还是个爱臭美的女孩子……”她叹了叹,没再说下去。“我去和她说说,后期……”“你别去。”季奶奶打断他,无奈道:“你去了,她会更难受。”付月山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垂眸良久,青菜被洗得快脱层皮,清水过了一遍又一遍,他却全然不觉。季奶奶看了正在发呆的付月山一眼,拿过他手里的青菜,仔细择着。快择完时付月山还没走,依然倚在池边,白色衣角被打湿了一小片。“小山,有事要说吗?”季奶奶把择完的青菜再次洗了一遍。付月山犹豫了片刻,轻轻点头,说道:“有。”“还是不好说?”“不是不好说。”付月山望了一眼李季的房间,笑笑道:“不是时候。”季奶奶搅了搅正在沸腾的汤,慈爱问道:“成了?”“嗯,成了。”“小山,首先我要祝福你。”季奶奶洗了洗手,又擦干,拍了拍付月山的胳膊:“不要总为我们考虑太多,捆着自己的生活早该结束了。”季奶奶说:“吃完饭跟我们好好说说?”付月山笑笑说好。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有惶惑,有心酸,有怀故,但总归是雀跃的。他没有抱怨过曾经的生活,没有厌恶过,但也谈不上多喜欢。他过去活在失去至亲的悲戚里,活在露骨的人情世故里,活在巨大的责任里。他要照顾弟弟,要报爷爷奶奶无尽的恩,这种责任感让他苦中作甜。有孤独,有无措,但也有不为人知的温柔,所以他也没有迷茫很久。总归都是为了温柔而雀跃的。“老头子!小河!小李子!吃饭咯!”付月河听到开饭便兴冲冲地跑进厨房拿碗筷,李老头子还想下完棋,被季奶奶揪着耳朵去洗手吃饭。季奶奶进房间哄着李季,最后李季出来吃了晚饭,只不过还是神色恹恹。就连望向正看着她笑的付月山时,也是匆匆别开了眼神。晚饭过后,他们三个人坐在二楼的小小书房里。小茶几桌上有刚沏好的茶,付月山不禁想到那块茶饼,不自觉荡起嘴角。“真的成了?”李爷爷瞪圆了眼皮稍耷拉的眼睛,笑着问。“哎哟。”季奶奶说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成了。”付月山笑着点点头,再次说,成了。老俩口笑容洋溢,问“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吃顿饭”,问“有没有那姑娘的照片”,他们说想看看。付月山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他吹了吹杯中的热茶,掩饰内心的一点紧张。待凉一些便入喉,放下茶杯,直视老俩口的眼睛,那里充斥了一种叫做期待的好东西。只是如今那期待可能——“不是姑娘。”付月山缓缓开口,但却半垂了眸子,不敢看那眼睛:“他和我一样,是个男人。”
第14章
书房里陷入了预想中的沉默,但安静的时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长。不过是过了三秒钟左右,季奶奶便开口,轻声问:“你是认真的吗?”付月山抬起头,说,是。李爷爷喝完了杯中的茶,思忖半晌,说:“别搞得跟世界末日一样,我们老俩口都没你紧张。”付月山浸满汗的手掌心,在灯光下明晃晃的。他把手掌收起,交握放于膝上。“我们比你想象得有见识多了。”李爷爷说道:“这不就像是,我爱老太婆,老太婆爱我一样的吗?”付月山笑了笑,心想这老俩口明明内心还没消化好,却是反着为安抚他而忙起来。但大概是前段时间做的铺垫够好,老俩口目睹过他日夜思人的状态,又或是因他十二年的长情而不忍,如今的反应倒是很平静。“小山。”季奶奶说道:“十二年来不容易,我们都看在眼里。那他是十二年前帮了……”“可以这么说。”“那我们明白了。”季奶奶笑道:“我们不是在意你喜欢男人,你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知道吧。他待你好不好?那边的家人什么态度?”李爷爷“哼”了一声,说道:“我身子骨还硬朗着,他敢不好吗?把他叫过来,我要跟他谈一谈。”季奶奶也是难得没有挤兑李爷爷,说道:“是啊,我们小山吃过苦了,不能再吃苦了。”疼人的长辈都有个通病,就是永远都觉得自己的孩子过得不够好,更怕别人待他不好。这大概就是众人所说的“护短”。付月山自长大后,是护身边人护习惯了,此时却忽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他说:“他很好,你们见了肯定喜欢。”李爷爷和季奶奶都说好,好,彼此在一起要相互理解包容,要好好过,要平安幸福,要长长久久。从夜里确定关系,好像到此刻才有一种真实感。他与最重要的家里人说了他喜欢的人叫孟轻舟,他和孟轻舟是一双被祝福的恋人。不过,付月山笑了笑,说道:“我今天去看我妈了。”李爷爷问:“是说了什么吗?”“嗯。”付月山给两位长辈斟了茶,说道:“我说我和他在一起了,让她别再操心我了,多操心操心小河。”季奶奶动了动唇,最后说出的话却像是一声叹息:“栀子啊。两个儿子都很优秀,肯定开心着呢。”“是。但是该骂的还是会骂,该打的还是会打,她脾气一向辣得要命。”怎么面对那混蛋时就那么冷静,脾气也收了。付月山笑道:“不过,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我跟她说我喜欢的人是个男人,我觉得她会骂我,会打我。”李爷爷笑容有些苦涩,他说道:“说是追着你打,但到底你是没受过皮肉之苦。”季奶奶笑说道:“那是她舍不得。嘴里喊着小王八蛋满街窜着要打你,哪次都舍不得,都是踹下屁股就拎回家了。”“我觉得这次她真的会打我。”付月山笑说道:“可是打完我之后,会细心叮嘱我要过得好,要是过得不好就再打一顿。”李爷爷摸摸下巴咂摸道:“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时间流逝,最苦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很久,如今他们能心平气和地谈起当年往事,但绝口不提伤心之处。因为都明白,那伤口还在付月山心里慢慢地淌着血。时间无法淡去,更无法抹平,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恨那个人,可他对母亲的爱比那多得太多。栀子花仙女的遗书,当时就被她放在他的枕头底下。她说:月山,勿恨。人生苦短,爱意当比恨意绵长。当年是他第一次那么懂事听话,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所以他便放任那个人,在母亲尸骨未寒之时,仍与那女人鬼混一起。他清清楚楚地听着,那个人因怕李爷爷,便在半夜之时带着那女人,偷偷摸摸从家里搬走了很多东西。他那时聪明了一回,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藏到了李爷爷家里。然后那人扬长而去,再也没回来过,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死了最好,付月山想。可最后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只希望那人别再来打扰。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除了歇斯底里地哭过一场,他什么都没再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