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湖人来说,远行是常事,即使一年只出门四次的西门吹雪,也有出一次门长达数月的情形。此刻想到万梅山庄,并非缘于他离乡两月的思乡之情。
就像世人总把西门吹雪拿来和叶孤城比较一样。他们彼此之间也在观察和审视对方,下意识地将对方和自己比较。这倒不一定和比剑一样要比出什么高下,或许只是好奇,或许是想看看异同,或许是西门吹雪想要了解一个剑外的叶孤城——少年时西门吹雪第一次见他,留在脑中的只是音容,他非但不了解他的人,甚至也不了解他的剑;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唯一的一次机会,西门吹雪真正了解了他的剑,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之后他救活了濒死的对手,但他们依旧各怀心思。
只有在南下的途中,漫长而寂寞的船行,无穷而单一的海景,时间仿佛突然慢下来了,周遭一窍不通的方言令西门吹雪失去了绝大多数交谈的对象。他和叶孤城在狭小的舱房里,在海风吹拂的甲板上,无声地对坐,慢慢地交谈,他们一边胡噜着肥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世上再不会有第三个人,会看到坚冰一样冷峻的西门吹雪和剑一样肃杀的白云城主,如此缓慢、松弛、闲适、温吞、絮叨,庸常得甚至像是村头的老翁。他们谈论着剑、故乡、江湖、庙堂以及彼此过往的故事,从不冷场、从不争执、也从不怠惰,像是相识了半生,像是相知了一生。
西门吹雪想,他少年时的妄想从此竟成了真。他经历了十几年枯燥艰辛的苦苦练剑,几十次生死边缘的悬崖格斗,才终于走到这一天,才终于找到了这个人,既可以在武学的千仞绝壁之上的方寸之地应他的剑,也可以在剑术漫长无尽的孤苦修行之中慰他的心,在他心中只属于自己只容得下自身的冰冷绝境中点出意外的路。
虽然曾经武人们,不论在朝在野,都尊称一声白云城主,可身在中原江湖的叶孤城不过是独在异乡的异客,紫禁之巅的叶孤城也不过是孤注一掷的亡命徒,只有这漫漫南下之路,万顷海波之上,西门吹雪能感觉到,叶孤城在渐渐回归,而自己在渐渐接近真正的白云城主。
如今他们终于来到了城下。
岛上阴天,水汽极重,白云城有些雾霭缭绕,西门吹雪走到外城的近前才看清那黑底沙金字的楹联。
嘘气潮生,振翅云垂,在天在海难拘我;
御风即起,顺时则隐,一止一飞自绝伦。
难拘我,自绝伦。
对于剑,他们的野心和骄傲胜过任何人,也不比对方更少,西门吹雪很能理解这种心境。
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高悬的匾额。他曾以为会镌刻“白云城”或者类似的字样,但却并非如此。
“嘘气潮生,振翅云垂,显然是说的鲲鹏。”西门吹雪道,“既是北溟有鱼曰鲲,此处匾额横批却是‘南溟’,是因为在南海的缘故么?”
叶孤城并没有抬头看,他一边向内走,一边道:“说是位于南海也可。不过我当初于岛上建城,取城门为‘南溟’,是因为北阙对南溟。”
听到“北阙”二字,西门吹雪心念微微一动。
当初西门吹雪请叶孤城定决战的地点,叶孤城竟然将决战地选在紫禁城太和殿,曾令西门吹雪意外。叶孤城逼宫事败,决战之后,西门吹雪也听到过江湖上一鳞半爪的传言,说叶孤城想要扶南王一系上位、谋拥立之功还算是寻常,更有甚者说叶孤城假借扶植南王,实则是他自己觊觎大宝,有谋篡之心。
西门吹雪从来一笑置之,真假又如何。
如今看来,叶孤城对朝野之事思虑深远,虽未必是觊觎大位,但影响庙堂的念头,绝非一时兴起。
叶孤城知道西门吹雪在想什么,他叹道:“人在少年时总会有些狂妄的念头,虽说时过境迁,世异则事异,我又何必改。”
一年多来南海明面依旧,暗流涌动,自不待言。远行方归,叶孤城被迎入城中,安顿了西门吹雪几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西门吹雪彻底被当成了客人。
西门吹雪落了座、喝了茶——茶叶子比中原的茶叶大些,口感微苦,却也好喝。配茶的点心味道清淡,而且饱腹,上茶的侍从说是正餐之前,先给他垫一垫。
西门吹雪沐了浴、更了衣——衣料雪□□美,比他在中原服御之物要轻薄许多,说实话他从家中带出来的衣裳,在南海上穿就热够呛了,船上淡水少,不便洗浴,如此痛快的沐浴更衣,他期待已久。
回程的船和物资都不需要操心,现在吃喝洗漱之后,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西门吹雪正跟着一个衣裳雪白、乌发垂肩的少女在城中岛上闲逛。
南海诸岛的冬天,气温恰如塞北最宜人的晚春。晨雾早已散去,城墙的斑驳砖石、民居的红瓦白墙、岛上的椰林苏铁、码头的船影桅杆、远处的黄沙碧海、更远处的蓝天丽日,在眼前层层展开,因着天海的衬托,虽无雕琢,色泽却都自然明艳。塞北入冬便冷,此时的万梅山庄,多少有些草木凋零的萧瑟,风雪交加的晦暗,南海诸岛却不同,它们四季充满了阳光、水汽、植被、海产以及远航的渴望,城池、花木和人,都同样充满了热情,那是残酷的律令、冰冷和剑和血腥的杀戮都无法压制的,炎热的天地所孕育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