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睡前,我正在桌前看史书,花奴凑到我身边,小声道:“小姐,那个刘翠翠领着那两个小太监还在门口跪着呢。”
我翻了一页,淡淡道:“愿意跪就跪着吧,锁夜门吧,夏天晚上蚊子多,别都飞了进来。”
“哎。”花奴听了出去把外头大门锁上,便回去睡觉了。
今天晚上柳叶儿上夜,她凑到我身边,问道:“姑娘在看什么,给我也念念呗!”
她和柳絮儿两个姐妹,出身贫瘠,父母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曾教过她们姐妹念书识字,刚满了十三就送到宫里来谋生。
我见她们两个好学好问,趁着现在还不算晚,得空便会教她们习文练字。
我把书翻回前一页,从头给她念到:“越诸暨苎萝村鬻柴者有女,因居村西,故称西施,一作先施,小字夷光。貌若天仙,增半分嫌腴,减半分则瘦,为古今美人第一,西施一词遂为美女之代称。西子病心而颦,村东丑女见而美之,亦捧心而效颦,富人见之,闭户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东施知美颦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此即东施效颦之典。西施常浣纱于水上,鱼为之沉,故有沉鱼之说,世人因名其溪。越君勾践图复国,以吴王好色,乃用范蠡谋,徧访国中美色,得西施,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乃献于吴王夫差。吴王嬖之,日事游乐而废朝政,亲佞幸而远贤良,终至国破身亡。吴既灭,勾践以西子为亡国尤物,浮西子于江,令随鸱夷以终。鸱夷者,伍子胥死而盛以鸱夷,其死西子有力,故沉西子以报子胥之忠。”
她听了有些迷糊,问道:“姑娘能解释一遍么?有些地方,听不太懂。”
我指着书上一字一句耐心解释道:“这一段讲西施之美貌沉鱼落雁,增一分则嫌胖,减一分则嫌瘦。这一段讲东施效颦的故事,说她的同村有个丑女叫东施,因为看到西施痛心病,捂着心口皱眉的样子很美,便也模仿她捂着心口皱眉,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却吓跑了所有人。最后的这一段,是讲西施为越国灭吴国的故事。”
说到这里,我合上书给她讲到:“春秋末年,吴王夫差继位之后,为报欺其父阖闾败给越王勾践的耻辱,励精图治,终灭越军于会稽。勾践亡国后,屈身为奴以事吴王,卧薪尝胆。他的丞相范蠡得知夫差好色,遍访天下搜寻美女,得诸暨苎萝山卖薪女西施、郑旦。范蠡与西施两情相悦,但为复国大计,范蠡忍痛将西施献给越王。越王勾践用了三年的时间调教西施,教以歌舞、步履、礼仪,三年后方进献给吴王夫差。吴王夫差宠幸西施,渐不理朝政,吴乱越兴,二十年后,勾践亡吴复越。”
柳叶儿撑着脸问道:“那西施呢?吴王死了之后,她去哪里了?”
我想了想道:“我也不清楚。《吴越春秋》里说,吴王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史记索引》载,鸱夷子皮,范蠡自谓也。所以我猜,大抵是越王命范蠡将西施溺毙于太湖了吧。”
柳叶儿睁大了眼睛,问道:“可是范蠡不是爱慕西施吗?而且西施为越国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越王还要淹死她呢?”
我叹了口气道:“亡吴之功,西施当属也。西施虽为越国崛起立了大功,但终是免不了亡国祸水的污名。大概是勾践担心西施既能亡吴,便亦可亡越吧。我幼年曾路过扬子江,那里有种鱼,叫美人鱼,又称西施鱼,妇人食之可增媚态,据说便是西施沉江后幻化而成。”
我正好好的说着故事,这小丫头竟忽然嚎啕大哭起来:“西施好惨啊!被心爱的人送给帝国君主,好不容易帮自己的国家复了仇,还被自己的国君沉到湖里去了!西施好可怜啊!”
果然是年纪还小,爱动感情。我忍不住笑道:“这事到底历史久远不可考证。此中,也不乏别的说词,有人说夫差自刎后,西施便自缢于馆娃宫内。《越绝书》里还说,西施亡吴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听说肥城陶山还有范蠡和西施墓呢!”
这小丫头听了,果然止住眼泪,眨巴眨巴眼睛,问道:“真的吗?”
我点点头道:“真的!苏轼有‘五湖问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的说法,讲的就是范蠡在越国复国后,带着西施离开的场景。”
柳叶儿擦了擦脸蛋,吸吸鼻子道:“这还差不多,这范蠡欠了西施太多,下半辈子得好好补偿她!”
我听着她童言无忌,倒也觉得天真可爱,这让我不禁想起里容儿,离家时,容儿也扯着我咿咿呀呀念到“姐姐姐姐不走,容儿也要姐姐。”我又忍不住伤情了一番,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登终于带来了太子殿下的消息。
沈登跪在我面前哭诉道:“姑娘,殿下真的快要不行了。皇贵妃快要把恭妃折磨死了,每日宫里只给隔夜的搜饭,井里的凉水,伺候的人都换成了皇贵妃的心腹,衣服也不给洗地也不给扫,事事都要恭妃自己亲力亲为,这还是殿下打听到了,不知道的,她们暗地里还不知道要给恭妃多少罪受,别说是个弱女子,便是成年男子也难以受此折辱啊!太子殿下得到消息,急得吐了一大口血,气的晕了过去,太医说这几番连续的急火攻心,怕是要落下心病的!”
花奴听了上前揪住沈登:“你说什么?”
我听了竟也是气血翻涌,几乎站不稳。
陛下,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便执意把我藏在这汤泉行宫,哪怕我顶撞他,还是百般的讨好我。恭妃跟了他多年,还为他生了个儿子,为大明养育了一位太子,他竟如此冷血不顾情面。
我捂住心口,问道:“我记得,太后和皇后对殿下是极好的,她们也不能救恭妃吗?”
沈登摇摇头道:“皇贵妃一向在宫里横行霸道,就是皇后娘娘也得让她三分,就算皇后娘娘用正位中宫的身份压她,可皇后娘娘再大,也大不过皇上啊!太后也是有心无力,皇上近些年来,和太后多有政见不合的地方,太后年纪大了,也渐渐不管事了,成日只顾着吃斋念佛,也是顾及不到。”
他是一国太子,我原以为他的人生是何等恣意潇洒,我原以为他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可他在这宫城里,原来竟如此举步维艰。当我在方府里享受岁月静好时,他却要在这个牢笼里谋求生存。
为何他在最难的时候,我永远只能问一句怎么办,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沈登看着我,忽然重重地磕头道:“姑娘,殿下有个不情之请!”
我一听到我能做些什么,便急着问道:“什么事?尽管说,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试着为他趟一趟。”
沈登看着我,满怀期待道:“殿下说,若姑娘愿意,他此生欠着姑娘,便是姑娘哪日反悔,要殿下拿命去赔,殿下也绝无二言,若姑娘不愿意,殿下也绝不强求。”
我毫不犹疑的问道:“什么事情?”
沈登一字一句说道:“殿下求姑娘,承宠,进宫,救恭妃一命。”
梅姑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和花奴四目相对,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沉默半天,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海棠。
我的心已经给了你,命也是你救的,若这副残躯再能在助你登上皇位,此生便也不算亏欠了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沈登轻描淡写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