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澡雪堂内,目光凝滞于前方。四名宫女服侍我脱去舞衣,拆下玉簪,青丝滑落胸前。又有宫女端来金盆,让我洗去妆容,摘下额间花钿。两名宫女引我去了内室,褪去亵衣,先在浴桶里洁净身体。澡雪堂内十几名宫人井然有致,安静的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净身后,又有宫人引我去了白玉方池,替我宽去外袍。白玉方池,帝后沐浴之所,池身铺满了汉白玉,底下还刻着龙凤图腾。池底还有两条供水的暗渠,将水泄向其他浴池。
澡雪堂的窗子大开,室内布满了月影纱,晚风吹进来,那些白纱便如同漂浮在空中,恍如云雾仙境。堂内的龙涎香静默燃烧,只听得到水波摇晃的声音。我踏下阶梯,水面上蒸发的热气腾腾的裹住我的肌肤,让人心神一下子放松下来。我踏入池水,玫瑰花瓣瞬间裹挟过来,和心底的一些躁动一起撩拨着我敏感的肌肤。我作为一个尚未出阁的少女的彷徨和心底对侍寝的最后一点犹疑,随着额上沁出的汗珠,一起消融在了这一片雾气中……
澡雪堂过于安静,我忽的察觉到一丝轻微的声音,下意识的跑到池壁后,抱着自己的身体缩在水里躲起来。
皇上笑道:“怎的,朕的华清害怕了?朕一进来,便像个小鱼儿似的游走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隐约听见宫人为皇上脱去衣物,然后,听到他踩在水里的声音,我看着他的侧影,虽然已没有少年男子骨肉的精壮,但仍魁梧。水波随着他的动作,一袭袭的荡在身上。
皇上转过身体来,竟将我逼在这小小一隅。我盯着他的胸膛,忽的想起嬷嬷教习的那些侍寝规矩,身体不自觉的躁动起来。
皇上伸出手来,抬起我的下巴,欺身吻了上来,一双唇轻轻软软,辗转留恋,呵出的热气喷薄在我的脸上,让我的心弦颤动不已。他的另一只手轻轻的又不由分说的拂上我的肩头,又缓缓地滑到腰间,我如同被猫儿咬了一般,身上酥酥麻麻的。他顺势将手绕到我腰后,伸手揽我入怀,让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前,在这一池玫瑰的香气里,袭来一股浓烈的盛年男子的气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肌肤的滚烫,那些沸腾的血液仿佛随时会撑破他的皮肤。从身体深处自然而来的一股情意让我迷失了片刻的理智,然后我的灵魂忽然流转回二月那片玉簪花中,想起我也曾像这样,依偎在殿下的怀里。我忽然后悔当时没能再仔细的吮吸一些他身上的味道,如今,再不可能了。
皇上终于离开我有些酥麻的朱唇,低着头打量一番,笑问道:“你脸红了?”
我一双手不知道放在那里,撑在他的胸前,眼神躲闪道:“许是,汤泉泡的有些久,被热气熏陶所致。”
皇上忽的收紧手臂,让我整个人猝不及防的紧紧贴了上去,我感受到他灼热的身体,这样肌肤摩擦的感觉使我的心脏跳得更快,呼吸也变得厚重起来。
皇上轻轻将我的秀发拨于耳后,唤道:“来人。”
两个宫女托着金盘,半跪于他面前,那姿势若是维持久了必定极其难受。
皇上从水中走了出来,另两个宫女从金盘中取出汗巾为他擦干身子,披上寝衣。我跟着皇上,从浴池中起身那一刻,感觉身子像被汤水牢牢的抓住了往下扯,换上寝衣后,皇上牵起着我的手,往澡雪堂的外头走去。
他吩咐宫人道:“回玉容轩。”
玉容轩的院门上此时挂起了两盏红灯,宫人们垂眸列侍两旁。皇上牵着我从青石板上走过,夜里结了露水,我一步步,走的分外小心。我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是什么,但我却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人生是怎样的。
海棠开了,一阵幽香。在这一条路上,我回忆起了所有我知道的帝妃的命运,但最后,萦绕在我脑海里所剩的,只余西施一人。
走到寝殿床边,宫女服侍我和皇上脱下鞋袜,我们两个对坐于床上。梅姑和宋语走过来,取下金钩,将床幔放下,我略有些紧张的张望着床幔外头的那一些身影,猜测花奴是不是正守在门外。直到所有宫人退出了正殿,将大门缓缓的关上,那略显漫长的声音留在了我的心底,在很长的一段岁月内,我都难以忘怀。
皇上看着我问道:“你害怕了?”我摇摇头道:“清儿不怕,只是有些紧张。举凡女子初出闺阁,面对要白首偕老的夫君,总是有些紧张的罢。”
他捧起我的脸,指尖在我脸上滑过,道:“你无须紧张,朕视你为瑰宝,日后会好好待你。”
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那日殿下也是如此对我道——“清儿,你是我心中至宝。”我竟一时难以自禁,忍不住湿了眼睛,有些哽咽。
皇上见我如此,只以为是我小女儿心态,语气里颇有些心疼地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擦了擦眼泪道:“皇上今日所言,日后可不许抵赖。若哪日皇上待清儿不再如瑰宝,清儿便离了陛下,守在这行宫中,再不见陛下。”殿下,若我还是你心中至宝,你怎肯舍得将我拱手于人,华清尚肯为了你冒触怒龙颜之罪,你怎肯留我在这行宫中,日日强颜欢乐?
皇上笑道:“朕只以为你永远都是那遗世独立的模样,想不到竟也有如此女儿情怀,倒叫朕觉得你分外可爱。”
春色已过,玉容轩内却是一室旖旎风光。
夜深,皇上已经睡下,但他的手仍旧紧紧的抓着我。
他的手掌大半藏于寝衣之中,拇指上带了一枚白玉扳指,手上的肌肤并没有因为年岁的缘故显得苍老,而是骨骼分明。我不由得想到,躺在我身边的人便是这天下的君主,在大明的疆土上,有什么是这只手握着的巍巍皇权求不得的?此时此刻,他的白玉扳指贴着我的皮肤,他的这只手正握着我的手,这不禁让我在滔天的落寞中有了片刻的得意。
我拿起枕边的玉佩,一遍遍摩挲着上面杲杲日出四个字。我忍不住去想,入宫虽非我本意,我枕边之人也并非我所爱之人,但我既已逃不出后宫和储位的争夺,也注定无法与相爱之人私守,难道一定还要守着一盏青灯、一缕檀香,寂灭在这岁月的长河之中么?
我将玉佩贴于胸口,看着皇上的侧脸,我才十六呵。
我忽然想到,那晚在宏光阁,殿下在黑夜里,脸色苍白,仿佛刚从地狱中脱身,他冲我喊道,华清,我们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