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参见父皇。”
“坐吧。”皇帝挥挥手,王太监搬了一张圆凳,公以抖抖袍子坐上去。
“皇后最近不甚安分。”皇帝瘪嘴道,声音轻飘。
“母后,有她自己的顾虑。”
皇帝不置可否,稍适,又道:“倒是有一事,她想给你张罗门亲事。”
“儿臣不知父皇意思。”周公以垂着眼,盯着平滑无隙、泛着幽幽清雅光泽的黑石地砖。
“麟儿左右十七岁光景,为人持重,寡人倒不急。然儿女宗族的亲事,皇后的意见总是要听一听。寡人想听听麟儿自己的意思。”
“儿臣,暂不……”
“那便交与寡人。”皇帝轻快打断了公以的话。周公以跪下谢过恩,父子相对也无甚继续说下去的,宫娥的琵琶轻轻悠扬,像是描绘着小桥流水人家的清静光景,却又有些不同的清静,好似水村山郭酒旗风,楼台烟雨中,公以常年享受不了这些丝竹乐事,不由得心下赞叹父皇从哪里寻来这等妙人儿。正做此想,皇帝似乎沉浸在云霭重重、竹摇花动的高远之境里不由自主地摇头抚掌,那宫娥猛一拢琴弦,惊得公以眉头一簇,这才想起注意那宫娥的容貌。她画着一般宫娥的红妆,青黛长眉,一律描出了层红晕染的杏眼,鼻梁细高,红唇两点是个樱桃小口的形状,没什么打眼的。正此时,公以从那重归恬静的曲律里好似闻见青草兰花香,幽幽散散,还夹着春雨清冽,冰冰凉凉。轻捻琵琶弦,又缠奴心结,倒是好一曲余音绕梁,欲言又止。公以正准备赞叹两句,喉头一甜,却咳出血来,那宫娥轻挑唇角,如玉鹅蛋脸上遮了粉的红唇两瓣并非樱桃小嘴一点点,百般娇态里一双修饰遮掩过的瑞凤眼露出痕迹。公以终于回过神,知道这女子绝非善类,一脚踢翻酸枝雕镂的圆凳,一面踢出凳子向着那女子面门击去,一面自己借着反力扑向皇帝陛下。
老皇帝脸色有些苍白,无力的双唇上留着丝丝殷红的血迹,笑意却是丝毫不减,公以一面按着皇帝的腕间脉息,一面心下转三转。他不甚懂歧黄之术,单从习武之人经验之谈来讲,皇帝的脉息虽说有些温弱,但却是寻常康泰之象。再回头看那女子,安安和和跪在地上,而公以踹出的那只圆凳,端正摆在一旁。
公以不禁笑道:“此毒可需解?”
“无碍。两三日便自发排出体外了。”
公以转转眼珠子,声音却是惊恐万状大喊道:“来人,有刺客下毒!快传太医!”
王太监跌跌撞撞带着森严内卫跑进来,磕磕巴巴应下来,公以觉得不大对头,便问了一句:“还有何事?”
“殿下,”王太监跪在地上叩了个头,“东宫走水了!火势愈发大,怎么扑也扑不灭!”
“不过一座东宫!龙体有恙怎的公公分不清楚轻重?”
“殿下!皇后……皇后娘娘可还在东宫……还有十一皇子!”
公以心下忽然明朗,回头看看依然是那副安然神情的老皇帝,知晓父皇今日这番声东击西用得当真是妙不可言,便恭敬行礼跪下道:“父皇,母后皇弟身陷困境,儿臣放心不下……”
皇帝挥挥手,让他去了。
甫一出养居殿,周公以不禁哑然失笑,皇帝这把火放的是真真的大,此时已将日暮,东面染天渲地的这一把大火可把西方夕阳赢了个彻彻底底。公以摇摇头,内力一沉,还是一招借力反弹,便轻身掠上了琉璃金瓦,快步飞跃间,倒是不消片刻便回到了东宫。说来那女子的毒还真真是奇妙,虽说并无什么大碍,但却是扯动着肺和心口上的某处隐隐作痛,一下轻似一下,犹如跗骨之蛆,难以消解。
东宫火势的确是不轻,正殿一方金匾现下烧的已有些融动,更别提那些镶嵌窗框的琉璃。“本宫好好的屋子竟给你们陪了葬。”公以抚着自己的额发,轻轻一叹,撩开黄袍下摆,迈步冲了进去。乱糟糟救火的宫人此时看见那一抹黄个个失声大叫:“殿下不可!”然而还是晚了。周公以的功夫其实着实是不错的,然而这两三年间朝务压的他有些力不从心,整日里不是在书桌后面,便是在议事厅里听一听意见不和的老臣子叽叽喳喳地争辩,最后的主意还是要他来拿。再者,公以也不怎得露这一手,阖宫上下、满朝满野除了何诤也没几个知道这个虚虚实实的当朝太子除了骑马拉弓还会这些江湖三脚猫功夫。
正殿这会倒还好,想来火是从东西配殿或是寝殿起来的,直直穿过火风呼啸的大殿,公以原以为院子里能好些,却不想是更甚了,倒地的宫人随处可见,有的已断了气,有的奄奄一息,公以脚上功夫不停,显然寝殿一副木瓦残断样子,这场大火从这里起的当然是无疑,果不其然,皇后凄惨的哭嚎便传了出来:“来人呐!来人呐!来人救救我儿!”
周公以一脚踹倒了那烧得松散的殿门,一片火海里,彼时那个华贵不可方物的宫装妇人此时鬓发散乱,钗环不整,满面污垢地抱着少年坐在一片火海中。周公以揉了揉眉心,轻身而跃,一把捉住了夫人的凤袍,那长长的尾摆已经烧得焦黑一片,“皇儿!皇儿救救我儿……”公以倒也不等她说完,便把二人小鸡仔一般拎了出来,放在院子里一处未被浇上火油的地方。
“我救不了你。今日这东宫给你母子二人陪葬,已是荣耀无上,想来身后事,父皇也不会为难你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