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袋子的男子吐了口浓痰,说道:“好意思说乡里!俺们饿肚皮时,你们在堡子里吃香喝辣,咋不想起俺们是乡里?董三老他们来时,俺们求着放俺们进堡子躲躲,你们不肯收留的时候,咋不想起俺们是乡里?现在倒有脸面说俺们乡里!”
那妇人哭道:“俺们哪曾吃香喝辣?也都是地里抛出来的食儿,还得是家主肯不肯给!不放你们进来,那也是家主的命令,俺们怎能做得了主?你们就这么不念乡里情分,等到贼寇走后,不怕没脸面再与俺们相见?”
提袋子的男子笑道:“不瞒你说,俺们已下了主意,投董三老入伙儿!这日后,咱们怕是再难见面。”
却这两个男子不是义军的战士,是被裹挟来打坞堡的附近村子的村民。
曹幹皱着眉头,快步从这棚子前走过。
走没几步,斜刺里一个人影,从南边邻路的一个土屋中冲出,哭叫着,往对面跑去。
曹幹等人抬眼去看,却那人影还没跑上土路,就已被撵在后头的两个男人抓住。
翻卷的雪中,这两个男人都光着膀子。
一人拽住那人影的头发,一人弯腰扛起那人影的腿,转身回去土屋。
土屋的门口,站着一人。
这人也光着膀子,叉着腰,骂道:“再敢跑,杀干净了你家里人!”瞧见了曹幹、高况等人,换了个面色,笑呵呵地说道,“小郎,你们回来了?”
这个人正是刚才在坞堡西门口最先和曹幹搭话,敬重曹幹重情重义的那个义军战士。
曹幹没有应声。
他不敢再多往那边看一眼,三步并做两步,越过了这个土屋。
那人影被扛进了屋里,曹幹等虽已过去颇远,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穿透北风,犹传入曹幹耳中。
李顺纳闷地问道:“小郎,刚你没听到么?刘大兄在和你说话呢,你咋不回一声?”
跟着高长、曹丰,投到董次仲部中后,这两个多月间,抢东西也好、别的勾当也罢,类似的场景,曹幹实非见过一回。
最早的时候,他有过试图阻止,但是毫无作用不说,往往还会引起队伍中的“公愤”。
甚至他那向来朴实本分的“兄长”曹丰,私下里也责备过他,叫他不要乱说话。
因是如今,再面对这等情景时,曹幹能做的,只有装作看不到,只有赶紧离开。
人可以离开,心情难以平复。
闻得李顺的疑问,曹幹忍之再三,还是没能忍住,郁声说道:“这堡子的主人是田交,有钱的也是田交,堡子打下来,咱们去抢田交家不成么?你瞧瞧,这路两边的窝棚、土屋,个个都是穷得叮当响,他们这日子,与咱们起事前过的日子有何不同?却干啥来糟蹋他们!”
李顺知道曹幹此前有过数次试图阻止义军战士烧杀抢掠这事儿,因对曹幹的这番愤懑之言,不觉得奇怪,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曹幹的质问,为难地说道:“小郎,结伙起事的,不都是这样的么?也不止咱们啊!”
“所以,朝廷、那些当官的、那些豪强富户叫咱们贼寇!”曹幹扭头问丁狗,说道,“狗子,你们之前是不是也叫我们贼寇?”
丁狗尴尬地手足无措,涨红了脸,嗫嚅说道:“从事,之前是俺们不懂事,不知道……”
曹幹打断了他,与李顺、高况说道:“你俩听听,连狗子他们以前也骂咱们贼寇!”
他“兄长”曹丰不愿意收下丁狗等的原因浮上心头,曹幹近似痛心疾首地说道,“咱们聚众起事,难道就是为了当贼寇,就是为了被别人骂么?”
昨日在高长住院议事的时候,高况曾经叫过一声“抢贼妇人”,而实际上他那话不过是在凑高长的趣罢了,他亦本是轻侠,最重尚气轻生,对抢掠之类的恶事,一向是看不上眼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打开堡门后,不进堡内抢掠。
因而,听了曹幹这话,他嘿然说道:“我跟着我阿兄起事,可不是为的做贼做寇。我为的,是阿兄告诉我,贼皇帝的天下坐不久了,咱们现在起事,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大兄既有此志,又深得高从事信爱,平日为何不多劝劝高从事?”
高况不以为然地说道:“劝?怎么劝?叫我阿兄约束大家伙,不许抢掠么?曹小郎,你是个聪明人,怎么糊涂了!”
“我哪里糊涂了?”
高况又定定地看了看曹幹,见他不似装假,笑道:“你不是糊涂,你是气糊涂了。曹小郎,董三老手下现有两千多人,咱们只是其中一部,别的都抢,只咱不许抢?我阿兄要敢下这令,你信不信,出不了三天,就算咱们都是同乡,咱这伙儿人也得跑个七七八八,都投别伙儿去喽!你是要我阿兄做个光杆从事么?还是你觉得只需要咱俩跟着我阿兄,咱就能成就大事?”
愤懑郁积胸垒,风雪冰冻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