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郦回禀道:“属下昨夜鹘鹰传信济宁府,今日一早,杨阁老请来的那对夫妇已在进京的路上了,快马加鞭,约莫七日就能赶到。”谢昶淡淡应了声,随即吩咐道:“带那两名丫鬟来澄音堂见我。”宿郦捧着朝服正要回是,闻言险些惊掉下巴:“大人今日不上朝?”这可是自家主子入朝以来头一回荒废公事!谢昶按了按太阳穴,他这个状态还真不适合上朝,何况小姑娘的身份尘埃未定,今日并不是与梁王对簿公堂的最好时机。“替我入宫,向陛下告个假。”他这般说着,脚步未停,宿郦神色复杂地跟在后头:“可您若不上朝,梁王必得借昨日之事大做文章,言官还不知如何骂您呢!”谢昶唇角冷冷一勾:“他们若不骂,还拿什么俸禄。”“……”宿郦无话可说。毕竟眼前这位兼任如今的吏部尚书,朝中官员任免和职责考校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罢了罢了,今日骂得越凶,来日姑娘身份大白之时,都察院那些人还不知如何打脸呢。澄音堂。崖香与银帘一早就被绑了过来,听说是那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要见她们,两人都吓得浑身发凉。昨日姑娘被梁王世子打得遍体鳞伤,竟是被当朝首辅给救了下来,她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她们亲眼看到春娘被用了刑,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已经被人带走了。姑娘身边伺候的,就只剩下她们两个……寒意从膝下的冰冷地砖渗进骨缝里,银帘浑身都打起了摆子,愈发埋低了身。昨日崖香拉着她向春娘求情去救姑娘,她甚至理都未理……天还未大亮,厅堂内烛火幽暗。耳边渐渐传来男人沉稳骇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在身上毫不留情的鞭笞。谢昶负手走进来,在上首的檀木太师椅上坐定。他不必说话,单单坐在这里,也有种威冷酷烈的压迫感,让人寒毛直竖。“唤你们过来,是关乎姑娘的一些事要问你们。”良久,上首的贵人沉沉开了口,冷淡的声线带着秋日晨雾晕染出的冰凉沙哑。银帘吓得浑身直憷,心电急转间赶忙磕了几个头:“大人!奴婢是自幼照看姑娘长大的,虽是主仆,可情同姐妹!大人问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谢昶放下手里的茶杯:“姑娘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足足昏迷三月,可有此事?”银帘当即傻了眼,她哪里知道姑娘八岁时的事情,她是后来被卖进的琼园,那时候姑娘已经十岁了。倒是一旁的崖香颤颤巍巍开了口:“确有此事……”谢昶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如实说来。”崖香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细细地道:“姑娘因习不来琴棋书画,样样考核皆是垫底,还总想着逃跑,那日被教习姑姑打得昏死过去……夜里发了烧,又着了凉,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好,喂下去的汤汤水水全都吐了个干净,就这么病了几个月,直到开春才慢慢好起来,可姑娘却因此……”“因此什么?”谢昶冷声。崖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泪光濡湿了眼睫:“姑娘整个人烧糊涂了,从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以前她总想着回家,病这一场之后,姑娘就再也不闹着要找哥哥……”崖香的声音越说越弱,最后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谢昶眸光似浓稠的墨,眼底压抑着看不清的情绪,指尖的温热一点点冷却,灯影里泛着冷白的光。◎“阿朝,你应该唤我什么?”◎阿朝有转醒的迹象,已经是三日之后了。身上好疼啊,伤口处烧得钻心,她整个人一阵如烧干的茶壶,一阵又像浸在冰冷的长河中不断下坠。脑海中昏昏沉沉的,梦到了好些幼时的事情,她有爹有娘,还有个待她极好的哥哥。以往她虽也梦到过六岁之前的事情,可那都是些破碎的画面,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家。可这一回,她梦到哥哥陪她摘杏子、抱着她回家,梦到哥哥替她顶锅、被阿娘罚跪,梦到哥哥去书院进学,回来给她带山楂糖糕吃……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后来有一天,哥哥满脸沉重地蹲在她身前,“阿朝,此地危险,哥哥带你走好不好?”她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样,“走……走去哪里?爹娘也走吗?”哥哥沉默了很久,然后道:“是,爹娘也走,但不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离开南浔,等家里安全了,再来找爹娘会和。”她糊里糊涂地应下,临走时看到阿娘泛红的眼睛,听到爹爹殷殷切切的嘱咐,她冲他们摆摆手,却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