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天地不仁……清晨的汤饼铺子内,当赵都安念出这一句话来。原本不甚在意,也并未抱有期待的老天师,仿佛被击中了。静静咀嚼着这个句子,虽年岁已大,但仍清澈如孩童的眼眸猛然亮了几分。严格来讲,赵都安说的“仁”与张衍一方才提到的“仁”在语境上有所区别。张衍一说,天地有仁,是在特定语境下的感慨。喻指他作为信奉“天道”的术士,可从天道运转中,窥得凶吉祸福。从而予以规避,这于世人而言,如同天地的“仁”。是主观的感叹,却并不意味着,他当真认为,“天道”存在类人的情感。而赵都安复述的句子,则是一种冷静,甚至略显冷酷的描述。意指天地无所谓“仁”,亦无所谓“不仁”,天地自然而然存在,世间人世的种种,则遵循规律而生灭。如是,天地之间便如一座巨大的风箱。空虚而不枯竭,鼓动而风增,政令繁多扰民,不如保持虚静。赵都安上辈子,看到有人用这句话,来阐述老子的“无为而治”观点。将其解读为一种道家学说,对上层统治者的谏言。但同样的句子,换了个世界,说给这位“天师府散官”听,意思就有了些许区别。更像是对“修士”该如何认知天地。如何自处,避免外界纷扰,守住内心的阐述。……“好一个天地不仁。”张衍一不禁赞叹出声。身为钻研天道的术士,他对此体会尤为深刻,看向赵都安的目光也愈发起了爱才之心:“小友未曾修过天道,却已有如此鞭辟入里的认识,选择走武人一途,实属屈才。”赵都安被吹捧的有些脸红。赵公子还是要脸的。且不说这话是抄的,哪怕抛开这個,但凡上辈子读书,上过物理课的,对客观世界规律认识都能达到这个水平。他一脸正色:“老先生,这种话切莫再说,我怕陛下误会。”老天师笑了笑,有心说一句“徐贞观那丫头只会耽误了你”。但想了下,终归没开口,转而说道:“小友对天地的阐述颇有见地,且形象易懂,可在老朽看来,终归差了些。”赵都安这就不服气了:“先生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张衍一笑道:“莫要误会,非是贬低,而是残缺。如你所言,天地不仁,修士当自守虚静。但只知虚静,依旧是凡人,该当如何修行?”赵都安闻言,却是没急着开口,慢悠悠吃了几口饼子,喝了半碗浓汤。如此,拉扯了老天师的好奇心片刻,才笑着说道:“这个就更简单了。”“简单?”张衍一挑眉。“当然,”赵都安平静说道:“老先生既也认同,天地不仁,天道自然存在。那吾辈应做的,便再简单不过,我以十三字概括。”他想起上次经历,想要用手蘸汤汁写字。但顾虑羊汤油花太多,字也太多,遂作罢。十三字?老天师好奇,《天书》中概括描述的字句,足有二十一个,近五百年,都未曾更改过。这少年竟敢放下豪言,用十三字便可阐述明白?张衍一有些期待了。只听赵都安忽正襟危坐,一字一顿:“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这一刻,饶是心中有了准备,甚至因上次“道生一”的教训,老天师悄然布下立场。切断了二人与天地的联系。但当这十三枚大字逐一砸入耳中,仍旧于这位屹立于这方世界顶端的大术士心海中,掀起一层层的风浪。“法”,在这里是“效法”的意思。赵都安抛出砸人的两个句子,连起来,便是说:天地不仁,遵循客观规律运行,而人的修行,便是效法天地自然规律。而最后“道法自然”四字,并非道效法自然,而是说,道效法其自身。翻译成白话,其实并不复杂深奥。正如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真知灼见,也都再简单质朴不过。但想真正明白,却要很多人耗费一生才行。而对张衍一而言,他虽早在很多年前,就已明悟了这些道理,却从未想过。可以用这般凝练的文字,将对“天道”的理解,与修行的本质,阐述的清晰明白。“天师府”历代的天师无人做到,张衍一同样不行。但今日,却给一个走武人途径的,区区凡胎武者一口道出。如何能不令他惊喜,意外?“老先生,以为如何?”赵都安也在观察对方的反应,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恩,看样子这两句,应该能卖上价了。张衍一回神,深深地看了赵都安一眼,心中百味杂陈:只凭“道法自然”四个字,他便知道,《天书》里的部分字句,又要修改了。说来讽刺,张衍一担任掌门这上百年里,对天书的改动,都不如赵都安随口诌的半句多。“不错。”老天师情绪有点低落地说,旋即起身,意兴阑珊道:“老朽还有些事,便不打扰了。”说着,他转身迈步,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人海,好似从不曾出现。而周围那些百姓,却无一人察觉。“不是……”赵都安张了张嘴,有些傻眼。心说‘不错’是几个意思?你不该表示一下吗?再给张符纸啥的……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被白嫖了。咬牙切齿,将桌上的银色“敕神符”塞入怀中,作为底牌。赵都安将烧饼和肉汤吃干抹净,丢下几枚大钱就要走。铺子老板追出来,胆怯道:“这位公子,您友人吃的汤饼还没付账。”“……?”赵都安面无表情:“我不认识他。”汤饼铺子的老板是个耿直的汉子,梗着脖子道:“您二位都在小店吃两回了。”赵都安仰天长叹:“……作孽啊。”…………八方戏楼。因午后,晚上皆有场次,乃是戏楼最热闹的时段。故而,每日上午,戏楼并不待客,戏子们关起门来,大清早便会吊嗓子,磨砺基本功。吴伶作为新晋“头牌”,给戏楼班主安排了单独的院子居住。然而今早,这位面白覆粉,容貌俊俏如女子的“小生”,推开后院房门时,却迎进来一群不速之客。皆穿着灰扑扑的罩袍,以面纱蒙面。为首的一个,戴着靛青鬼脸面具。从暴露在外的身体部分判断,应是一个中年男人。吴伶将一行人迎入房间,等关上门,他才眼神热切地抱拳行礼:“属下参见舵主!不知舵主提前抵达京城,有失远迎。”戴着靛青色面具的中年人笑了笑:“无需多礼,你应已得知,我此番入京,乃接替庄太傅执掌匡扶社京城分舵。不过京城近来似乎并不安生啊。”吴伶苦涩道:“舵主已经知道了?”中年人颔首,语气也凝重了几分:“我昨日在京外,便接到紧急传讯,说埋在诏衙的人已被拔除,这才提早入城。不过书信简短,未能道明情况,你且详细讲来。”吴伶颔首。当即将他掌握的,有关诏衙内鬼暴露的情报托盘而出。一众灰袍人俱是动容,新舵主则安静倾听。末了问道:“所以,铁尺关二人落网后,已立即通知,与之相关的上下线撤离?”吴伶说道:“是。不过终归太急,仍有成员不慎出了事,辟如安排在那赵贼身旁之人,便命丧赵贼之手。”新舵主皱眉道:“如你所说,昨日之祸,也是那赵都安设计?”吴伶点头,认真道:“据我们所知,的确如此。所有人都低估了赵贼,自太傅被其逼迫遁走后,这两月间,此人屡立大功,俨然已成祸患。”新舵主问道:“伱们可曾试探过他?”吴伶苦笑道:“属下曾试图截杀此人,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戏神替身便被大修士摧毁,属下怀疑是伪帝出手。赵贼在伪帝心中分量,远超预计,此人的手腕智谋,也绝非如传言中那般糟糕。”闻言,屋内这群风尘仆仆,从外地抵京的匡扶社成员大为诧异。没想到,江湖传言中,那个臭名昭著的女帝小白脸,在吴伶口中竟有这般高的评价。“人不可貌相,这次的事,便是个教训。”新舵主感叹一声,环视众人:“京城乃伪帝地盘,我等初入,又恰逢动荡,传我命令,各社员暂且蛰伏,避避风头。”众人称是。新舵主话锋一转,看向吴伶,笑道:“不过,你等也莫要灰心丧气。庄太傅走后,你等群龙无首,这才给了朝廷,和那赵都安可乘之机。如今我既已到来,必不令社内弟兄白白牺牲。”吴伶精神一振:“舵主您的意思是……”覆着鬼脸的新京城分舵掌门人笑道:“既如你所说,那便从这个赵都安入手吧,伪帝能护他一时,但护不了他一世。他既胆敢与我们为敌,那便先取此人性命,以祭众弟兄,提振士气,也好报庄太傅当日布局,被此人破坏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