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被当日打开,杨基受缚,宫廷中稍稍混乱了一些时候,崔昊与杨晖、李诺等人带着兵马进去,四处戒严,放开了被缚的三皇子、大皇子等人,又请出后宫太皇太后安定后宫,安抚百官。
因宣德皇帝之后张皇后先于宣德皇帝已逝,宣德皇帝之后未再立后,尚住在宫中的皇子们除了废太子刘坍,都尚年小,诸位皇子名分未定,太皇太后便是后宫的唯一之主,虽然年迈体衰,耳聋眼花,早已不问宫中之事,当此之时,却也被请了出来,端坐龙椅,安抚百官,见了一遍众皇子。
当晚宫中重新布置了戍卫,百官陪伴众皇子,全部在乾元殿为宣德皇帝守灵。
百官眷属凡有诰命者亦如数入宫,陪侍太皇太后。
宫门之外却依然不太平,杨基之子杨赫节制着京畿东西两翼两大营的人马,杀进城来,已经两眼血红,崔昊与杨晖、李诺等人进城之时,本是轻装简行,乃是以杨基手书(书是崔昊模杨基手迹所写,杨基曾是他家师之一。印章是杨基惯用之私章。)来调的名义,双方将领约十余人,一道奉命进城听命,因此城外原本杨基安排的守将俱以为宫中大事已定,各自留下副将带兵,这方奉命进城。
只是没想到一进城崔朔等人就翻了脸,双方在宫墙外就杀了起来,崔朔等人早有预谋,城中已有人接应,杨基一派的将领很快受制,之后进入宫门,一直杀到午门之外。陈尸遍野,血染宫墙。
此时杨赫知觉,带兵反扑,却也来势汹汹,崔朔早已分派定城外的部属,见杨赫发动,也按照原计划分三翼包抄杨赫,在后方一通绞杀,杨赫一心只要进城,也不怕断尾,撞开城门之后带着一队兵马洋洋洒洒的就直杀奔了宫门。
一直杀到护城河下,冲过金水桥,却见南安门上颤巍巍的,已经挑出了一颗人头,还有一件带血的袍服扔在城墙之下的白玉阶上,十几位宫廷带刀侍卫簇拥着大太监纪连海,在宫墙上展开一道诏书,说道:“杨基矫诏祸国,已伏诛!杨基之子杨赫私带禁军,夜闯宫门,造反谋逆,当诛九族!谋逆之罪,罪只在杨氏一门!为其胁从者可放下屠刀,太皇太后有旨,概不追究!捉住杨赫者赏万户侯!”宣旨罢,纪连海退下,南安门城墙上就出来了全副武装的宫廷戍卫,几名面生的武将站立城头,蓄势待发。
杨赫在马上看见那件带血的衣袍,正是他父亲的公服,先就胸口冲上一口浓血,又看到那城门楼上挂着的首级,当即“啊!”的怒叫了一声,眼前一黑,然而还未等他提兵往前冲,却忽然被人闷头给了一闷棍,随即后面拥上来四五个膀大腰粗的武将,将他揪下马来,掀翻在地,绑了。
嘴里被这群贪生怕死、倒戈投降之辈塞了布团,跟着杨赫冲进来的人马一见杨基的头都挂出来了,宣德皇帝最宠的内监纪连海都出来宣读了这样的诏书,杨基已败,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此时不倒戈投降还等什么?于是押着被缚的杨赫,纷纷在城外跪倒了一片,兵戈被弃置在一边,都哭开了先帝……
城外的事又乱了一日,第二日,大事已定,杨基一门已全部拿进牢中,杨基之罪最大,原本要审查之后再行定罪,但那日为了退杨赫之兵,只能先把他的头拿来用了,杀杨基之前,三皇子悄问崔朔,“贤卿可要见他一面再杀?”(杀杨基正是崔朔的主意),三皇子想及当年崔氏一门之受难,觉得杨基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他希望崔朔好好折磨他一番,报一报当年之仇。
但崔朔只淡淡的说:“逝者不可追。直接杀了罢。”至此,三皇子刘鄯方知崔朔心胸之深阔,已非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更非一般人可比。但他怀着一颗偏向崔朔的心,杀杨基时却亲自监场,自作主张,令人将杨基剐个千把刀再枭首。
只可惜杨基虽也是个枭雄,却不怎么耐疼,只割了百十来刀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命呜呼了,三皇子冷酷的双眼直盯着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还命人拿来盐水泼了一次,后来见他真是死挺了,竟也不顾皇子的体面,在他身上啐了一口,这方命人将头颅割下,挂到南安门上。
内乱定后,文武百官皇子皇孙妃嫔宫眷为宣德皇帝守灵七日,出灵发丧,此时虽已是秋凉天气,尸身也已经不能再搁,之前杨基为了筹谋立刘益之事,宣德皇帝驾崩后本就在宫中耽搁了些时日,日子有些长,再不出灵味儿就有些不大好了。于是先放下册立新君之事,于九月初九日出灵,是日先是七十二人抬棺出东华门,再换三班扛夫抬棺,每班扛夫有一百二十八人,六十四位引幡人高举万民旗伞在前开路,卤薄仪仗队在后,之后是全副武装的侍卫护送,皇室官府倾巢出动,车马大轿亦随行在后,中间亦有无数的身着法衣的术士、僧道,手执法器,诵经护法,鼓乐齐鸣,一路浩浩荡荡,银山压地,往宣德皇帝的陵寝——昭陵而去。沿途搭设的芦殿更是绵延几百里,京城内外一片白孝。
崔朔在这场大礼中,一直与三皇子等人同在一起,白幡遮天,碎银铺地,他玉雪清华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寒潭一样优美的眸子很淡远,似乎望见的是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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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
沈娇娇最终没去下相。
张良、赵抚二人当日劝说无果之后,未敢深劝,又过了两日,接到崔朔转来的命令,令其便宜行事,不必去下相。后来赵抚二人就知道杨基派人将崔贺一家人拿上大都的事情。赵抚张良二人感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一刻不敢稍离沈娇娇。
沈娇娇却像不大愿意看到他们的。
因为看到他们必然就想到崔朔,想到崔朔必然就有些胸闷。她是主人,是大小姐,原本就不好跟赵抚二人打听什么崔朔的前情。如今和崔朔有了这么一出,就更觉没法儿打听了。
原本她以为她已经忘了崔朔的那口血,两人也就这么凑合着先过着的,没想到此时,那一口血分外分明,简直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卡在胸间,不上不下的,让她好几天都有些吃不下饭。幸好过了两日周璋又来了,周璋这次来带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年长者,周璋唤他赵先生,就是之前他说的早年在周家经理过北货生意的老人,原是河东县衙中的账房,后来跟着周老爷,工于计算,长于经营。
周璋来看沈娇娇的这日,已经是崔朔走后的第五日,沈娇娇茶饭懒进,形容倦怠,看起来像瘦了一圈。周璋看到她这个形容,知道崔朔离开了山阳,大都风雨欲来,一场帝位之争正在拉开帷幕。他无法就这样的事劝沈娇娇,便只带她出来,沿着运河乘船近处走走,看看风景,散散心。
又见沈娇娇这宅里除了张良、赵抚,还更多了许多武夫模样的人,而只有沈娇娇一个女眷住在这宅里,生活也太不便了,坐船散心回来,回到镇上铺子里暂坐,周璋便问沈娇娇,“可要给你寻几个使唤丫头?”一个女子住那样的房舍里已经不便,更何况还是沈娇娇这样的。
沈娇娇却是个念旧的人,贴身丫鬟这种,她还是习惯从小儿一起长到大的,因此又愁眉道:“海棠和玉兰在江陵照顾爹爹,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自上次来信,又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也不知爹爹的病好了没有……”她渐说渐多,不由得就说到了最伤心处——父亲的病。忧上心来,坐船散的心又全堵了回来……
沈娇娇忧愁时有个习惯,喜欢绞手指,既像个未长大的孩子,又像个小媳妇儿。此时她臻首低垂,蛾眉微敛,几缕散发垂在忧愁的脸侧,认真的绞着白馥馥的嫩手指,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周璋坐在她对面,看着,忽然就站了起来,几步来到后堂门首,对内院唤道:“老吴!你来。”老吴是周家的大管家,因周璋唤赵其籍(赵先生)来问事,周璋之父周老爷便命大管家老吴一同前来,名义上是说替周老爷、周太太来瞧瞧大公子,实际却是看着这个儿子的意思。
老吴走来,周璋就吩咐道:“你安排几个妥帖的人——不,还是你亲自带人,少顷带上沈小姐的家信,今日便启程,去江陵走一趟。到江陵王家处看一看沈老爷,问安,以及……”他又细细嘱咐了些要询问及回复的话,俱是为沈娇娇与沈父做考虑打算。
说完了,又叫过店铺掌柜齐老来,命他:“明日你去趟扬州,将沈小姐的侍女请几位来。”他问沈娇娇尚留在扬州城的婢女们的名讳,沈娇娇有些呆,见问就说出梅花儿、篆儿二人的名字,二人与海棠、玉兰都是与她曾经一个炕上滚过的丫头,梅花儿、篆儿二人因父母本家都在扬州,因此没有跟着沈娇娇来。周璋办事很迅速简断,三下五除二的将两件事吩咐毕,才复坐下陪沈娇娇喝茶。
沈娇娇本正酝酿了一腔的伤心和愁绪,此时不由得烟消云散,此时已经是酉时时分,初秋的天气,外面夜风起,有点儿凉意了,金乌西坠,外面的店铺早的人家已经掌上了灯来,沈娇娇与周璋是坐在文具店的窗下,暮色的余光里,周璋一身素衫,静静的坐着,沈娇娇看着他,和崔朔相当的年纪,也和崔朔相当的容貌,只是崔朔是寒潭之上的那一轮明月,明月何皎皎,照耀的天地通彻,但若真走进那光里,却难免偶尔会浑身一冷。
而周璋是君子行止,不言而行。沈娇娇垂下睫毛,店里的小伙计掌上了灯来,张良和赵抚在外间等候,沈娇娇和赵先生说着北货的事,不觉时辰过去,却有些忘了外面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