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里,沈家人就搬离了沈宅那豪奢的七进大院,出离了扬州城。
朝廷要查封沈老爷名下的一切产业,偌大的天地,竟一时无处栖身。
沈娇娇就将姨娘们也问了一遍,愿意同走,还是自寻出路?众姨娘们虽是跟随沈父多年,但今日值此巨变,未免都各打各的主意,多数都选择了回娘家暂住,说,不给沈娇娇和姑爷添麻烦。
沈娇娇也没精力拦她们,就让她们全都暂回了娘家——沈老爷是个规矩的生意人,虽然纳妾不少,但所纳的妾都是扬州城普通人家的女儿,所以此时她们都各有退路。沈娇娇的乳母孙李氏是随沈娇娇之母陪嫁来的,在扬州无亲无故,依然跟沈娇娇一起。姨娘们打发完了,沈娇娇才想起崔朔,就命丫鬟去问崔朔,让她转话说:“是留是去,悉听尊便。”
丫鬟海棠却很快就回来回话说:“姑爷已经在安排老爷上车了,他说他不走。”
沈娇娇听了,也没精力处置他。当下主仆一行十几人,就坐了何伯雇来的五辆大车,就搬离了家门。
沈娇娇和两个丫头及乳母同车,崔朔和小童青霭,何伯同车,照顾沈老爷。沈贵带着几个家下人在中间几辆车上,押着大家的行李。一行走出扬州城时,围观的人满街满巷,一路路过的沈家的铺子、商号,都看到有兵丁在门首把守,许多掌柜、伙计看到沈家的车子过来,拼了命的挣扎过来,想见一见沈老爷,都被兵丁衙役拉回去了,哭声满长街。乳母见状就放下了帘子,不让沈娇娇看见,一车子的女眷,相对默然。
车子出得扬州城时,已经是一更天气,城外广袤的田地一望无尽,漆黑的天幕上寥落的挂着几颗星子,行一段,何伯就命停车,让沈老爷缓一缓,因为城外的路很颠簸。沈父垫着锦被,躺在崔朔和何伯身上,中途只醒了一次,就又昏睡了过去。
何伯告诉沈娇娇,他在山阳县的乡下有个远亲,家里有块地,有一个闲置的院落,可以去暂住。沈娇娇了无主意,乳母孙李氏想让她奔江陵母家,但江陵路途遥远,又怕沈父受不住,二则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母家,大家商量了一回,觉得这山阳县离扬州近,便决定去山阳。一行车马在何伯的指引下,改道往北。
这一整日,沈家全家人都没吃饭,早中晚三餐都未进,却也没有一个人提起,连沈娇娇仿佛也都忘了,也一点儿没觉得饿。
到达何伯的亲戚所在的乡——山阳县桃园乡时,已经近四更的天气,何伯带了一个家丁先去亲戚家告知来意,其余人等在车上等。
何伯去了,沈娇娇就上车照看父亲。彼时崔朔正在给沈父把脉。见沈娇娇来,他就看了沈娇娇一眼,也并未说话。沈娇娇提着灯,费力的往父亲脸上照了照,见他还是面如金纸,不由得忧上心来,又将父亲盖着的被子四下里掖一掖,又摸他的手和额头,崔朔就道:“别太忧虑了,暂不妨事。”说着就放下沈父的手腕。
沈娇娇听了,虽然昨夜哭着要休了崔朔的,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个茬儿,心里竟觉得稍微松缓了一些,只是一颗心仍不得落地,她瞥一眼崔朔,见他比昨日更显苍白,一双眼睛里,却是十分的明亮,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集中到了这双黑眼睛里,他坐着,抱着她的父亲,高大而安稳,令人感受到一种力量,沈娇娇又垂下头——他就算有力量,也和她是无关的。父亲倒了,如今的她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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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何伯回来接人,带来几个亲戚家的家丁人等,车子复行,又走了一顿饭的时辰,就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宅院。
沈娇娇下车来,就见这家宅院的中庭上立着主人,身旁站着些家人,何伯就说:“今日天晚了,不及到庄子上,且在他家歇一晚再走,主人姓周。”
便带沈娇娇去行礼,谢主人借住之惠。沈娇娇抬头见阶上的男主人却只是个年轻的公子,不知该怎么称呼,稍一犹疑,那男主人已经走下阶来,扶起她来道:“你便是沈家大小姐?无需拜,只叫我周璋吧。”
一时着人安排住宿,因明日就要走的,便安排在了前院东西两厢房内,东厢房住女眷,西厢房住男丁,周家的家丁也帮扶着,将沈老爷抬到西厢睡下,主人随即遣了一个大夫来,说沈老爷也许用得着。沈娇娇心里很感谢这个周公子。
一时忙乱着又诊了脉,这个大夫也给拟了个药方出来,说明日再进药也不迟。退出去了,这里大家才乱着安歇。
沈娇娇不放心父亲,想晚上陪父亲,崔朔看了看她惨白的面色,满眼的红丝,道:“你去吧,我看着。”
何伯也说:“明日还有许多事体,大小姐和姑爷是主事的人,且先睡一睡的好,老爷有我看着呢。”沈娇娇方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沈娇娇等人起来洗漱了,又忙过来看沈老爷,何伯已着人去熬药,周宅的主人又遣大夫来了一次,又命丫鬟来请,说早饭已经摆好了。还令着丫鬟送来两托盘的清淡流食,专给沈老爷。
乳母孙李氏就服侍父亲吃早饭,周家的大夫又下过一次针,沈父此时刚醒,只是面色一如昨日的黄蜡,何伯让沈娇娇和崔朔先去吃饭,莫让周公子等,沈娇娇虽想留在这里照顾父亲吃饭,却也到底从来没伺候过人,哪里也插不下手。只好和崔朔先上去了。
到了厅上,那位周璋公子接进来,大家坐下吃早饭,然而沈娇娇哪里吃得下,不过强忍着咽下一两口粥。崔朔平日本就饮食清减,此时也只是应景而已。
周公子十分相劝,又用话宽解沈娇娇,沈娇娇心中十分感谢,想说些感谢的体面话,却因精力干涸,有心无力的说不出来。崔朔就替她谢了周公子。
又谢他借住之惠,周公子却很谦逊的道:“公子不要客气。田庄简陋,实在委屈了沈老爷。沈老爷乃是大德之人,这场灾祸必是一时的,必会很快就过去。公子等且不可太忧心。”
崔朔就道:“落难之人,深感公子盛情。”
一时大家吃完了早饭。周璋公子又告诉道:“田庄上的房舍,已命人打扫干净,待歇两天,择了吉日,再去住不迟。”
何伯就说:“这个时候,也莫管是什么日子了,今日便搬过去的好,以免——”他没再说下去,及时打住。只跟沈娇娇说今日就搬过去的好。
沈娇娇虽然素日骄纵,不知世事,却也懂得多打搅别人不好,且沈家如今又是这个状况,便一切都听何伯安排,也要今日走。
周公子见留不住,就在午饭后,命家丁护送沈老爷去桃园田庄的别院里养病暂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