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来后才几个月,顾泽民同学心急火燎地来通知我:李小林同学的妈妈得了癌症,赶快到武康路去!
李小林的妈妈,就是巴金先生的夫人萧珊女士。&ldo;文革&rdo;开始以后巴金先生承受的每一个打击,都会加倍沉重地打在她的心上。她怕丈夫承受不住,不得不敏感地睁大眼睛,勇敢地挺身而出,温柔地费尽心思。一年又一年,她完全累垮了。七月份确诊之后,由女婿祝鸿
生驮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一天天去医院,祝鸿生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不到一个月,已经接到病危通知。
当时巴金先生正被羁押在郊区奉贤的&ldo;五七干校&rdo;劳动,多么想请几天假来陪陪临终的妻子。但是,请假总是不准。那只能靠李小林来为父母的最后相聚而奔走了。作家协会的造反派工人作家被说动了,但是,一到工宣队负责人手上又被卡住。那个满脸冷漠的负责人听李小林说完紧急情况,只是懒懒地说一句:&ldo;他又不是医生,回来能做什么?&rdo;
这是一个不在乎人间生离死别的铁锈年代,这是一个不知道临死之人除了见医生之外还想见见亲人的冷血群落,这是一个不明白家庭本义和伦理责任的卑琐权力……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三日,巴金先生终于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作家不想活了。或者说,不知道怎么活了。
此后不久又去看李小林夫妇,祝鸿生指了指隔壁房间,说:&ldo;今天老人家放假一天,在休息。&rdo;
于是我们轻声说话。
不久,突然传来低闷的四川口音吟诵声,才几句,又停住了。
李小林说:&ldo;那是但丁,爸爸在背。&rdo;
我转头看去,房门关着。
余秋雨《借我一生》
隐秘的河湾(一)
历史,虽有庄严的面容,却很难抵拒假装学问的臆想、冒称严谨的偷换、貌似公平的掩饰、形同证据的伪造。它因人们的轻信而成为舆论,因时间的易逝而难以辩驳,因文痞的无耻而延续谬误,因学者的怯懦而知错不纠。结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会进程中的一些最关键的隐秘。
尤其是历史转折时期的隐秘,更其复杂。这是一个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时期,因为不管
用转折前还是转折后的坐标都无法读解它,而无法读解就无法记录。
历史的转折处大多并不美丽,就像河道的弯口上常常汇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
我生有幸,经历了好几个历史转折。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七六年冬天至一九七八年冬天这两年。这两年,一般被称为&ldo;两个凡是&rdo;时期。所谓&ldo;两个凡是&rdo;,就是当时的最高领导人华国锋先生提出的指导思想:&ldo;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rdo;
&ldo;四人帮&rdo;已经倒台,并开始清查,但&ldo;两个凡是&rdo;的指导思想使历史变得暧昧,&ldo;文革&rdo;到底结束了吗?
爸爸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却有很多朋友来访。他对他们,都很冷淡。这一点,与后来很多小说、戏剧描写的劫后重逢的喜悦全然不同。有时,我也依稀听到几句他们之间的对话‐‐
&ldo;老余,那次批判会上的发言,是造反派强要我……&rdo;
&ldo;都过去了。这十年你也不容易……&rdo;
只有祖母还绕在那个问题上转不出来,那天终于问我爸爸:&ldo;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陈毅、陈丕显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