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期告诉我,最不可思议的帽店是在伦敦,名字叫作赫伯·约翰逊,自1970年以来,就专卖上流人士的帽子。然而其中最奢侈的,价值1000美金的,不是丝质高顶大礼帽,不是粗花呢防弹狩猎帽,更不是带流苏的天鹅绒吸烟帽,而是巴拿马草帽——但巴拿马草帽并非来自巴拿马,是厄瓜多尔丘陵地带的居民用托奎拉草茎手工编制成的。它有许多迷死人的特质,最令人叫绝的则是它的柔韧性——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对折成一个小圆锥,小到从戒指里穿过也毫不费力;但是当你重新抖开它,它就立即完美如初,连一丝的摺痕也不留下。
安期告诉我,世界上最豪华的三大食品是藏红花干粉、黑松露和鱼子酱。而真正的鱼子酱不是鳕鱼不是鲑鱼不是大马哈鱼,那是里海、黑海和法国吉隆德河的雌鲟鱼。鱼子酱的加工则更为精细,需要十多道工序,却必须在5分钟内完成。取鱼卵不能杀死鲟鱼,而是把它敲昏了;品质最好的鱼卵,用盐要最少,不超过鱼卵的5。这样的鱼子酱,最终只会被送到纽约的彼特罗逊或者伦敦的佛特南姆。
安期告诉我,他最喜欢的一家餐馆叫作“老友路易”,位于巴黎一条毫无特色的狭长小街,店内破旧磨损且拥挤嘈杂,但是大小政客、宫廷要爵和娱乐明星都视它为至爱宝地,纵然这里也充斥着下流社会的成员和刚偷情完的男女。它的招牌菜可不是一道两道,且都压着时令,每次去心里都憧憬着不同的可能性:是油浸老鸭?蒜茸扇贝?烤雉鸡还是葡萄烧鹌鹑?它最为人称道的肥鹅肝,曾征服了不少资深的老饕,甚至令他们吃到兴头处,竟然喜极而泣。
偶尔会陪安期去看海——那美丽的海,是小人鱼的故乡,里面有水晶的宫殿、鸟儿般的飞鱼和火红的太阳花,夹着星子坠落和海豚舞蹈的声音。
趁安期不在意的时候,我会偷偷掏出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贴在颊边许久,再轻轻一摇——那浪漫的雪,存在于北方的中国,是蓝剑的出生地:那里山野一片清幽,那里冰挂粉琢玉砌,那里有风的呼啸与熔熔炉火,那里有快乐的小松鼠,躲在温暖的树洞里,做一个有关来年的梦……
海边有一家越南人开的咖啡馆,很有情调,我和安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消磨一整个濡湿的夜晚。那咖啡馆十分自来旧——或者就从来没有崭新过,总是淡黄淡黄的停在雨里、雾气里和淡淡的海腥里,像是备受摧残的面容。水彩绿的吊窗放一小盆不知名的白花,琉璃一样影影的透明。
那店主也是自来老——或者就从来不曾年轻过,背部有轻微的佝偻,衣服也沾染风霜。三杯酒下肚,我开始信口胡诌,说这店主也许老得见识过二战——那时胡志明市还叫作西贡,有“亚洲小巴黎”之称,湄公河畔住着有钱的法国人和中国人,他们挥霍无度,度过自己最后的黄金岁月,年轻貌美的杜拉丝与她的中国情人就在这样一间咖啡馆里对坐,喝一杯西贡咖啡:他惊艳她的身影在床上横陈,他许诺将爱她一直到死,他说对她的记忆会终生不朽——他现在只要一点点时间。但是无声岁月流走,他终于抛开她、忘掉她、把她还给白人和她的兄弟们。因为离开了他的身份、他的金钱和骄傲,他什么也不算!
安期揉揉我的头发,对我安慰地笑笑。我打一个喷嚏,他急忙脱下外套给我披上,而我依旧手不离盏,就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刚好赶上开日出,看那天色一点点变幻:从藕紫到暗紫,到淡金色,到银杏黄,到深海蓝,到薄蓝,到最后,太阳就如一只硕大的金球般飞跃而出。
那些,竟是我学生时代最幸福的时光了!
第十章摇落成空
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郑氏,皆生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于黑穴。末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之子务相乃独钟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皆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女神,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数十日,廪君视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
秋很快就被冬取代了,厦门的冬天也比别处暖和许多,一件海军领马海毛衣已经足够。
一个微雨的早晨,我在去图书馆取资料的路上,买了束小小的太阳菊,正低头付钱,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了我的面前。
“翩翩?”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由向后倒退几步。
是翩翩,只不过一季没见,她清减了不少,眉宇间竟有几分俊朗——有人曾赞明代女伶楚生“深情在睫,孤意在眉”,怕就是翩翩如今这番样子。而她合体而高贵的淡米色皱纱风衣长襟炔炔,正如临水照镜的夕颜花。
“湘裙,”她冷静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来,是么?”
“的确没想到——”我勉强应酬,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那散佚的语句像失神的花瓣,四处飘零飞落开去。